这天,长行和周崇礼后半夜才到家。
外头下过雨,硕大的月亮抚过乡间小路,积满雨水的泥坑散发着晶亮的光,好似肆意洒落的星辰,车轮碾过,溅起一片光彩。
两人栽歪在马车里昏昏欲睡,路途颠簸仍唤不醒,若不是真的疯玩了一天,这睡眠活似被人下了药。
赵老板会场真当得上一句“人间极乐”,恐怕天上也没有可媲美的地界儿,那不是什么销金窟温柔乡,而是人类返璞归真、独善其身的道场,一群疯子疯得合情合理、事不关己。说白了,就是没有道德规则的束缚,怎么快活怎么来。
湖光总与山色相映,穿过水榭,自然是山景,不过这山之大美,全在“巧夺天工”,竟是不知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凿出半壁山体,琼楼玉宇尽数镶嵌在峭壁里;游廊悬空,曲折萦岩,穿绳似的串起所有流丹飞阁,楹桷与峦壁榫卯般严丝合缝,恰似与生俱来的登对。
此中布局妖娆迷乱,外面看去却因山体屏掩,一无所获。工程巨大,匿迹隐形,像贴了隐身符的大象似的,叫人做睁眼瞎。
长行用尽毕生意志才没大张着嘴巴发怔,周崇礼对外向来容色冷淡,倒也没闹笑话。随着赵管家的引路,再往里,应是山中有涧,闻得水声,嗅得水汽,就是不见水踪;清风送凉,送不走烟雾朦胧;顺着青苔石阶蜿蜒而上,穿过气象辉煌的大门,来到阴凉厅堂,檀木生暗香,脚踏金砖,白玉糊壁,兰膏明烛,华灯错些;抬头望顶,漫天珍珠镶嵌的星辰莹润闪耀,个头虽不如端和王爷朝珠串上的那四颗东珠,却胜在数量多如尘土。
可叹一声:财大气粗!
令人不解的是,此间厅堂空无一物。长行刚要问个究竟,突然四面八方涌出一群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叫花子,男女老少鱼龙混杂,脏兮兮的手里捧着破碗,连拍带敲,七嘴八舌地唱着《莲花落》。
长行锦绣堆里滚出来的,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怔愣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眼瞅着一双双乌漆嘛黑的手就要抓上来,反倒是一旁的周崇礼泰然自若,睨向身侧犹自微笑伫立的赵管家。
赵管家洒然一笑,打了个样儿,掏出一把?戥得鹌鹑蛋大小的碎银撒个天女散花,那些乞丐“哗啦”一下子扑到地上,争抢厮打,好像争食的鱼,搅个翻天覆地;长行微微眯眼,面具下冷然勾起一侧嘴角,有样学样地从荷包里随手抓了一把撒去,有珍珠有金银锞子还有几十个铜板;叫花子争得更凶,更有甚者为了抢一枚铜板而大打出手,拳拳到肉招招见血。
长行看得开怀,抚掌大笑:“你们赵老板真不是个寻常人物,亏他想得出来,这垫场戏可不比那劳什子的跳加官有意思!”
赵管家谄笑道:“只为博大爷们一乐,有的爷来了兴致,还要做此打扮,下去一起抢呢。”
在旗人圈子混久了,长行也见过不着四六的做派,无非是吃喝嫖赌,遛鸟斗蛐蛐,捧戏子招窑姐的玩腻了,便打扮成叫花子去前门要饭,各家宅门臊得狠了,能管住的,就把自家小爷圈起来,多半是管不住的,索性赶出家门了事,倒也称了那帮子狐朋狗友的意,自去死在恣意张扬的人生路上。
长行作天作地多半是装的,放不下身段真去讨饭,要真敢这么做,不等端和王爷微词,阿玛能一溜烟儿从盛京蹽过来打他屁股,这么大个人了,打屁股可比讨饭没脸,遂笑道:“若我叫他们往死里打呢?活下来的那个,大爷重重有赏。”
赵管家道:“那敢情好,就是不知行爷觉着他们一条贱命值几个钱?”
长行眼珠子一转,见那些乞丐脸上毫无畏色,大抵是对这种要求司空见惯,又或者赵老板自有法子护着他们,折过口锋:“在赵老板面前谈钱,那是班门弄斧,落了下乘了,爷呢,又不好厚着脸皮叫你们赵老板送我几个人,罢了罢了,权当是开了眼吧!”
赵管家点头哈腰,恭维几句,一挥手,“抢钱大戏”秩序而出。长行等遂赵管家继续往里进,在他们身后,自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美貌丫鬟洒扫不提。
厅堂之后是“四水归堂”,只那天井上头非是湛蓝晴空,而是被山体的水流嘬出的一道道钟乳巨石,如悬吊的利刃,水落滴答,如珠如雨,汇入一方浅浅的池塘中,玛瑙珊瑚,红鲤绿龟,或佁然或俶尔,皆若空游。
迈过下一道门,再往里,一道长长的游廊链接点状的庭院,如穿在璎珞上的各色珠玉,游廊外花红柳绿,香气袭人。
长行向左看去,月门上方的牌匾写着“生色”;向右看去,则是“忘尘”,径自仰面问道:“赵管家,烦请指教,这是什么意思?”
赵管家合扇,遥遥点了下牌匾:“一侧众妙香,香香生色;一侧极乐境,境境忘尘。生色者,青红水旱,环肥燕瘦,供君享用;忘尘境,翰墨棋酒,管弦茗烟,博君一笑。”
长行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似做斟酌,暗中与周崇礼对个眼色,举步往右,闲庭信步,散漫悠闲:“那些个轻浮聒噪,待以后再说,让我先长长眼,这赵老板的风雅美人比之外界,多了几成解语娇媚。”
甫一入月门,一声细韧的吊嗓如久旱后沾雨的柳条,明亮伸展;这第一重庭院是一处戏台,出将入相一应俱全,一青衣装扮的男旦丽人在台中央应着锣鼓点挥舞水袖,清雅脱俗,风姿绰约。
赵管家适时递上话:“这重鸣锣唱戏,终日不停,都是家养的戏班子,寻常的大都会些,偶尔也唱几句大鼓书。”
长行骄横道:“我不喜欢这个,我要看闹天宫,不过——”指着那娇柔丽人,“我要看他演猴!”
戏子坐科的时候,生旦净丑均有涉猎,可一旦分了行当,便主攻一门,蓦然叫男旦青衣转去耍猴,实在无理取闹。
长行挑眉看向赵管家,眼里充满挑衅;赵管家微微一笑,朝男旦使了个眼色;那男旦抬袖掩口浅笑,美目生娇,轻施一礼,自冉冉下场整装;不消多时,再上场,一只灵猴身手敏捷,几个跟头翻上台来!
长行暗暗吃惊,他故意刁难,就是要逼出赵老板家底儿的极限,这一路走来,堆金积玉,富可敌国,但最费钱的是对人的投入。
单说这个小小戏子,瞅着年方二八,自小调教出一种行当已是祖师爷天大的恩典,更何况跨行都如此手拿把掐,背后无不是人事物的堆积才出这一个,却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戏子,不知要耗费多少钱财!
长行对赵老板的钱匣子重新扩充考量。看了一会儿猴戏,打了个哈欠说厌了,头也不回直奔下重庭院。
第二重庭院竹影幢幢,书香沁人,炉汤沸火,有茶无酒;美婢娈童具是才思敏捷,文不加点,却又在适当时机卖傻,哄得贵客卖弄;三重棋院、四重琴院、五重画院、六重茶院、七重禅院、八重花院、九重香院,具是如此,一路下来神清气爽,安逸适豫,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放松。
九重院,长行和周崇礼慵懒地倚在榻上,纸醉金迷,五迷三道;案上燃着袅袅香气,屏风缭乱,满眼奢靡,身边各有丫鬟们捶腿按肩烧烟泡,惬意逍遥,尽是对神仙生活浮光掠影的效颦。
赵管家束立道:“行爷可还满意?”
长行由衷赞叹:“满意得很,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托赵老板的福,今儿可真开了眼了!”
赵管家道:“行爷游学欧洲,见识恐怕是我等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此刻拿话哄俺们呢。”
长行抬手止住他的话,道:“行了,这些吹捧留着哄别的爷们儿吧,”又对丫鬟道,“今儿爷高兴,这两泡烟赏你们吃了!”
说罢不待丫鬟反应,从榻上蹦下来,兴冲冲朝赵管家一招手,“出了‘忘尘’,可还有‘生色’哪,别闲着,赶紧走吧!”
“忘尘”“生色”首尾相连,穿出忘尘的第九重庭院“香院”,恰能远望到“生色”的末重,路中隔着两道月门,如璎珞的环扣,门与门之间夹着一大片花园。
既然是“生色”,单单两个字,声色犬马尽在其中,没那么雅致了。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腥臊味,混着浓郁的酒气,长行皱了皱眉,周崇礼也掩住了口鼻。举目目不暇接:金砖铺地,彩绣饰墙,气象奢华而繁复,色泽冗余而和谐,吐出一股醉生梦死的颓靡,任你世外散仙,一头扎进红尘泥沼里,也染得放肆挥霍,直至万劫不复。
经赵管家介绍,九为阳极,六为阴极,阴阳和合,万物乃生。“忘尘”天真无为,乃人生大自在,为阳,故九重;“生色”者从俗从欲,乃人生小自在,为阴,故六重,分别为“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六欲,情意不净。
一行人从六重“意”院进来,却是房门紧锁;长行表现得不悦亦不解,拧眉斜目:“赵管家,这是何意,爷还没资格玩闹这里吗?”
“行爷说笑了,这里是后院,非得绕开,从一重细细游玩过来,渐入佳境,否则由奢入俭难,您在这里乐呵了,就会觉着另几处无趣了。”
长行咕哝一句“故弄玄虚”,沿着长长的游廊转到一重。此时已过晌午,外头迎客了,宾客们络绎不绝,跻身这宽敞院落,到不嫌拥挤;又戴着面具,不辨身份,便放心大胆地丑态毕露。
庭院三处假山凉亭,分别上演着鼠戏猴戏傀儡戏,中间最大的戏台子上,正在“跑旱船”,女角提着画布垂挂的“船”,缓步前进,如稳坐船中,男角撑篙,摇橹划行;两句挑逗小曲儿不带唱完,下面的大爷凭着赏钱的高低,做着各式各样的要求,到了最后,竟当场交篝起来!
周崇礼面红耳赤,慌忙别开眼睛,却发现依着山石,摆放着无数高大的西洋镜,镜中将………………纤毫毕现地融入空气中;长行个中老手,不以为意,何况与舟水水……………交融,回味无穷,等闲有欲无情的篝和,实在提不起兴致,转头再见周崇礼这副反应,不觉好笑,本想多留些时候,往后好戏谑他,但图谋在身,只好领着他去了二重“耳”院。
画栋朱帘,重幕低垂,影影绰绰,不知几人共赴巫山,凤倒鸾颠,**渍渍,淫声妖气,戛玉鸣泣,低如春漾,抛如裂帛,一股热气扑到耳根,钻进耳洞,直要将灵魂扯出去。
周崇礼克制着急促的喘息,偷偷咽了口水;长行也开始小鹿乱撞,强作镇定去了下一重院子。“鼻”院尽是令人舍生忘死的欢愉香气,花香酒香美人香,极熨帖极妥当,叫人腰酥骨软;“舌”院以狡童佚女酮体为盘,饕餮盛宴,供人上下其手,极尽xie(??)玩,更有“美人液”品味,每自下(??)t喷出、积累一盏,食客们便紧锣密鼓地享用起来;而这前四重粘花惹絮,无非是为了鼎沸的五重院而做的准备。
酒池肉林,帷薄不修,荤素不忌,水旱齐行;红脸白身黑毛紫吊,赤橙黄绿乌七八糟,腰腹啪啪梭动,大汗濡湿粘稠,像一锅沸腾的杂粮粥。任他外界风起云涌,这里不分朝夕。
大喇喇肉(??)谷(??)欠欢愉扎进耳目,饶是长行也扛不住了,抬手一边扇乎一边道:“这味儿,爷可受不得,可有出去换换气儿的地方?”
赵管家笑道:“行爷年纪小,不该沾上龌龊,这里与‘意’院之间有一处位于山顶的猎场,不如去那里耍耍?”
长行心里大致有了答案,这里不成体统才是最大的体统,遂放开了手脚围猎玩乐,直到夕阳西下,最后的意院也没去掌眼,只待下回,临走前意味深长道:“赵管家,老佛爷的颐和园跟这里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赵管家轻摇玉扇:“行爷此言差矣,那颐和园是蓬莱仙境,俺们这儿顶多是个盘丝洞,您说是不是?”
长行心道:什么盘丝洞,真会往脸上贴金,分明是妖洞淫窟,口上调侃道:“颐和园都是赵老板建的,还不由着你胡咧咧。”
两人哈哈大笑,周崇礼也贡献了一个莞尔。
作好作歹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回了郡王府,时已月中。长行叫醒周崇礼,睡眼惺忪地从角门下了车,应门进了府,却发现府里灯火通明,没个夜深人眠的情状。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也没心思问那外院的门子,匆匆赶进二院,迎面和捧着面盆的鲽儿装了个满怀!一盆水全泼在长行身上,惊得鲽儿慌张掏出手绢擦拭。
长行开口欲询,忽闻到身上的水一股子血腥气,不由更急,一把抓住鲽儿的手道:“出了什么事儿了?是不是王爷又犯了病?请了大夫吗?跟宫里报了没?”
周崇礼接过手绢,给他大体擦了擦:“你这一连串,叫鲽儿姑娘怎么答。”又对鲽儿道,“你只管说这血是谁的?”
鲽儿噙着泪,低下目光道:“是杨小爷比武回来了,伤的不轻,眼下还没醒,叫了回春堂的段大夫,王爷一直在跟前儿守着呢,”咬了咬唇,抬眼略带埋怨道,“送杨小爷回来的人说,他惹上大(??)麻烦了,杀了个日本人!”
周崇礼倒吸一口冷气,眼珠立时转向长行;只见长行血色尽褪,煞白着脸,一把推开鲽儿,跌跌撞撞往杨欣的院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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