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山坡上随风摇曳的小花,有很多都是恩奇都从远方带回来的。
从某天起,人偶便热衷于采集乌鲁克看不见的花儿,不辞千里带回,送给在神庙中等待的女神。
随着他的步伐渐远,花儿会经受不住长途跋涉枯萎,人偶便小心捧来花儿们的种子。
种子撒向山坡,沐浴阳光与雨水的浇灌,以积极的面貌破土生长。
没有人特意照料它们,一切都顺其自然,春来秋去,花开花谢,新的生命还在延续,似乎转瞬便铺满了整片山坡。
绮丽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在花丛中闲坐,这里没有神庙的清冷,也没有城中的喧闹,倒是时常有一个和绮丽坐在一起的恩奇都,所以恰到好处。
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的王甚少往这儿跑,里面有多少看某人和某人和睦相处(自己基本插不进去)心头不快的缘故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通常就只有两个人。
有时候恩奇都会枕着女神的双膝,闭眼似是在享受静谧的睡梦,有时候他则是醒着,对女神讲述自己一路上的见闻:
身边长得最高的花儿的故事。
从偶遇的孩童处听来的歌谣。
生命的诞生与逝去。
美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偶尔还会出现老生常谈,但没有一次找到过正确答案的某个问题。
恩奇都对于那个问题在意了很久,他曾报以最大的困惑去思考,并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询问过后女神告诉他,他并未完全参透,之后他还在思索,探寻的热情不减反增,寄希望于总有一天能够明悟真谛。
那时候,他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幸福”。
——但很惋惜,也许应该说……很不幸。
这是恩奇都最后一次枕在女神的膝上,睁开眼帘,将女神的面容与湛蓝天空都含在眸中。
这也是,恩奇都最后一次与女神述说他最后的一段旅程。
就如往常一般,今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人偶金色的眼瞳仿若落入人间最澄澈的星辰,嗓音比不舍环绕在身边的风更温柔。
人偶对自己倾慕的女神说道:“神明未曾灌输我爱的意义,我过去无法理解,无法创造,无法模仿,便以为自己没有机会拥有,武器也不需要名为感情的血肉。”
女神没有插口,只轻手抚摸他的长发。
风有些大了,虽然仍旧温柔。
人偶说:“后来您和吉尔都对我说,我不是人偶,亦不是武器,于是我得到了一颗心。这颗心空空荡荡,急需血肉来填充,我又开始观察,学习……是您告诉我,只要学会了‘爱’,我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
“我曾以为纠缠与占有是爱,但吉尔这样爱您,却忽视了您的幸福,我才知道这是错的。”
“我曾以为憧憬与仰慕,携手与帮助,怜悯与关怀,都是爱,因为父母如此爱着子女,友人间如此爱着彼此,陌生人机缘巧合下,也会爱着从未谋面的人。”
“但我还是错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爱有多种,我观察了太多,几乎忘了审视自己,我心中诞生的爱,不属于方才提到的任何一种……”
“恩奇都。”女神低垂的眸中浮出无尽忧愁。
她并没有打断他。
花在盛开,风在低语,这般美好的风景不可多得,恩奇都才舍得停下来轻轻喘息。
他和她都知道时日无多,自乌鲁克之王与他的友人漠视天上的诸神,一心一意将宁孙女神的神名传扬,便注定了今天。
留在地面的女神名声愈显,天上的神名却渐渐无人传颂,神庙的倒塌,信徒的消失,力量的流逝,终于引起诸神的震惊。
祂们又由震怒变为恐惧,因为祂们发现宁孙女神的神力强大得超出想象,而连接神与人的王对神界毫无好感,神造的兵器甚至也早已倒戈,不去履行它的使命。
诸神开始警告,地上的女神必须回归立刻神界,否则人类会代为承受无法抵御之苦。
神造兵器理所应当地得到了训诫,创造它的神明命令它修正程序,否则便让它重归大地,变作一抔黄土。
神没想到他已不是它。
他理所应当地拒绝从命。
所以,所以,他亦理所应当来到了今天。
仿若什么都未发生,恩奇都认真道:“我想再次与您谈论爱的话题,还请您验收最后的成果。”
“……我很期待。”
“我的总结是,‘爱’的确是一件无用之物。”恩奇都说。
“没有它,我的程序和我的□□从始至终都可以顺畅运转。”
“没有它,此时的我就不会感到恐惧。兵器如何会恐惧死亡?可我就在恐惧,恐惧离开,恐惧孤独,恐惧双眼无法再映入您的面庞,恐惧让我完全溃败。”
人偶的嗓音平淡甚至有些僵硬死板,将自己心中沸腾的一点点情绪全都剖析了出来——他不知何时紧攥住女神落在自己侧脸的柔软的指尖。
快了,快了。
恩奇都要变成泥土了。
裂痕般的黑纹从人偶的双腿向上蔓延,只不过被柔软的布料遮挡,沙化的侵蚀便仿佛不存在。
快了,快了。
恩奇都就要回归大地的怀抱了。
可他不愿。他想攥住时间。
“你的结论是,爱是恐惧。”女神轻声说,又问了一遍,“那么……你后悔了吗?”
“不。”人偶却笑了。
仿照神妓的面容创造的危险造物,好似直到此刻,才露出独属于他的最美的微笑。
“若我逃走,远离您和吉尔,抛弃名为乌鲁克的国家,我还能维持住人类的形态,那样我就不必感受恐惧,继续享受生命。”
“但那没有任何意义。”
“迈开双腿,踏上走向您的路途时,我感受到身体在融化,每走一步身上都会落下一层沙粒,恐惧达到了顶峰,我想,或许还未见到您,我就会消逝……多幸运啊,也就是那时候,我又一次找到了答案。”
“啊啊,原来如此,人类,原来拥有一颗如此复杂的心啊。”
咔嚓。
“恐惧,痛苦,怨恨,都不值一提。”
咔嚓,咔嚓。
“越恐惧我越想向您走近。”
咔嚓——
刺目漆黑的裂痕,终于出现在人偶恬静白皙的面上。
恩奇都最后说道:“我想像它们一样,回归大地,沐浴风和雨水,永远植根在你身边……不再离开。”
他将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写进了风过山坡时花丛摇曳的低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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