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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

“知道了也没关系,反正他一直是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他伸手从架子上翻出一本被单独收起来的速写本,翻开后里头只有一张画,纪乐看了看我,又瞧了瞧他自己的作品,最后索性将画本立在我的脑袋边上一并欣赏起来,“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

我好奇侧头看向那幅黑白画,黑白光影被刻意留在那张纸上,我虽不懂画画,但也觉得精致,细节到发丝睫毛,甚至是黑眼珠里头光影留下的个中细节,我认真看了很久,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却也只说了两个字:“好看。”

“好看但不像,是吗?”纪乐收回手认真端详手里的画,偶尔抬头瞥我两眼。

我为难说:“也不是不像,就是……”他画的那个我在纸上笑得正开心,看着看着像是要活过来一样,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应该是那条巷子,我想我大概从那时起往后都不会在纪乐面前露出这种开心的表情,“我……笑不出来。”

他听完合上速写本接着塞进我手里,“送给你了,是我凭着记忆和想象画的,不像也很正常。”说是送,更像是丢掉。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用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一点点描摹出画中的线条,将本子上的画和墙上的每一幅进行比对,似乎大差不差的轮廓经过他的手就有了不同的神采。

我来了兴致,抽出笔筒里的铅笔,随意找了一张稿纸,在没有线条的那一面试了试,落笔前郑重其事,落下第一笔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最后果真把人画成了鬼。

捏着那张纸抬起手,微弱光线下红色的线贯穿了那张鬼脸,这才发现原本黑洞洞的窗口如今已经微微泛蓝。

热流从我身后袭来,纪乐简单冲洗过后拿着一条深蓝色的毛巾,不停擦拭身上的水珠,他微微猫着腰,目光落在我手里捏的那张稿纸上,不知道是不是下笔无力的原因,总觉得自己画出的人脸颜色没有他画出来的颜色深,我实在羞于将那张毫无美感的作品展示出来,一着急捏成了个废纸团藏在手心里。

他穿着篮球背心,随手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拉过我的手将那团废纸从我手心里一点点解救出去,又在书桌上展平,废了不少心思蹙眉盯着那张纸上的画,他大概是不记得自己画过长成这样的人,不知道我是临摹哪一幅。

我不想说我画的是那个赵某刚,不过纪乐大概也看不出来,“我瞎画的,扔了吧。”

“不是瞎画的。”他盯了半晌说:“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他的法令纹很明显,除此之外还真的不太好找特征,姐姐很有天赋,以后有时间我教姐姐画画。”

我呆呆看着他将那张满是褶皱的稿纸粘在一张硬卡纸上,然后又立在书桌靠墙那一侧。

他可真会抬举我。

纪乐抬手时我偶然看见他的手臂内侧有一条条不算十分明显的浅色疤痕,不自觉握紧自己的手腕,似乎那里也跟着隐隐作痛,趁他不注意时低下头扫一眼,我有一条一模一样的伤疤横穿过手腕处蓝紫色的血管网。

我只记得那段时间哪怕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也会觉得很累,写字手会发抖,吃东西会反胃,躺在家里望着天花板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会莫名其妙流眼泪,我盯着纪乐的手,听见他说:“如果没人听你倾诉,就换个方法把心中所想表达出来。”

“你有试着把那件事告诉别人吗?”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按着人家的伤口问疼不疼,即使他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我问他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我私自在心里想,似乎现实已经给了我答案,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有。”他冷静回答,甚至还有闲心继续欣赏着我画的鬼,“有人说这种事宣扬出去不好听,还是算了吧,有人说男孩子怕什么呢?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还有人说我没有证据,时过境迁应该放下。”

“他们……或许是不希望你受到二次伤害……或许是想劝你朝前看……”我低语喃喃,却越说越没底气。

“二次?伤害?他们?没有他们!没人在意!你在意吗?他们在意吗?为什么是我要怕不好听?为什么是我要放下?我做错什么了?狗没咬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知道有多疼!”纪乐一如江水溃提,卷着所有情绪四处冲撞,像是非要撞他个头破血流,可我没想到他的情绪会转折得那样快,眼瞧着泪水在眼眶打转,下一秒收敛起瞪圆的双眼,虽然眼白仍有密布的红血丝,但至少瞧着不再像是要吃人。

他“哈哈哈”笑个不停,像是刚才在说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你害怕了。”

我打了个哆嗦,表情僵在脸上,他的笑声像是咒语一般回荡在耳畔,浑身上下都感觉冷飕飕,没人在意,多么简单的四个字。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奇怪,说到这种事有的人总要分男女、分丑陋和漂亮、分捣蛋和乖巧,为什么不能只分坏人和好人,分受害者和施害者,好像他们要得到一个完全符合他们预期的过程和结果,我不懂,也不想懂。”

我怔怔看着他,他微微一笑继续说:“这不是我说的,是纪乐说的。”纪乐的手指着日历上的黑色字迹,果然,上面像是日记一般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跟日常生活无关的东西,有很多他的心得体会。

“我追求的是无关于外物的平等,无关于阶级、无关于性别、无关于性格特质、无关于皮囊、无关于金钱,但很显然现实没有那样简单,如果各种主义是一把铁锹,就会有人拿着锹去种出解决饥饿贫苦的粮食,也会有人拿它去拍埋在地里的人头。”我照着日历上的字逐一念去,或许纪乐年幼时向父亲的求助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相反还遭到了冷暴力,甚至是嘲讽,用刻薄的话揶揄他,笑话他精神失常,将一切归于一个疯子的被迫害妄想,不知碰了多少次壁,他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慨。

“种地等收成多么麻烦,可拿起铁锹拍人就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纪乐看向我,“别去管他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说这样的话,实际上不过是四脚被绑在桌子上的羊,即使屠夫握着屠刀走到他跟前来,他至多也就是咩两声便罢了,一开始他发现我的存在时表现得很抗拒,我虽然也不怎么喜欢他,但说实话几年相处下来还算和谐。”

他说完又仔细想了想:“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我的存在。”

“你知道我们那届中考前夕学校高中部有个高一的男生跳楼自杀了吧?”纪乐从一堆就日历里头找到那一年的某一天指给我看,“还记得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试着翻出脑海里早已落了尘的旧回忆,其实事发的那几天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北城区一个居民小区里有人跳了楼,至于为什么跳传言实在太多,连跳楼人的年龄性别都有好几个版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热衷于编造谣言,像是被冷落惯了想要以此博得一些关注,哪怕是骂名也好,我甚至觉得这是什么表演型人格才会做出的事,即使如此仍想不通为什么连死人都不放过,还拿出来消遣。

日历上被记下一个陌生的名字,我轻松认出那两个字是:林海,“我记得有人说他是调戏同班女生,被班主任抓了现行,面子上挂不住,一时想不开,听说后来那个女生承受不住舆论就转学了。”

“是吗?”他问我。

我听完愣了一下,聊天就此卡在这儿,我还在等着接下来他还会继续说些什么时,纪乐的眼神变得黯淡,并没有给我一个答案,而是直接转身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我站在原地捧着满是纪乐笔迹的旧日历,那上头有的写着忌结婚、祈福、求子,有的写着忌出门、安葬、上梁,我忽然好奇会不会有哪一天什么都忌,连翻了几页都没找到一个诸事不宜。

抬头看窗外乌云已散。

翌日,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这间狭小的屋子时,我睁开眼却没能在窗外看见一丝雾气,不知道是不是一整日的雷雨将天也累疲了,索性偷个懒算了。

我揉了揉眼,当看到满墙的画时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家,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手边还放着一本旧日历。

小卧室的窗正对着楼下的厦子顶,上头盖着石棉瓦,总会有人用泡沫箱种些小菜放在上头,眼下看那茴香长得旺盛,旁边还有辣椒小葱,几只鸟在石棉瓦上蹦来蹦去。

我推开门走出卧室,纪乐坐在电脑前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我刻意路过他身边瞄了一眼,他仍在看学校的论坛,我一路上都在想着昨天在日历上看到的那个名字,林海,如果纪乐在学校的传言跟事实有很大的出入,那么林海是不是也并非因调戏女同学被抓到后一时想不开而选择了轻生。

纪乐虽然跟我乘坐同一趟公交车,却一个坐在最前头,一个坐在最后头,直到在校门口遇见值日生,我上下兜掏了个遍也没找到名牌,一整个早晨都在注意纪乐,脑子里又想着林海,完全忘了这码事儿。

他路过我身边撞了一下我的肩,伸出拳头摊开手掌,金属别针在他手心里闪着银辉,我偷瞄了他一眼赶忙把名牌别在胸前。

人为什么容易钻牛角尖?思维一如困兽走到了绝境。

我终究没法子想明白超出认知以外的事,就像我想不通总能在电视上听见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我不能说王学儒不爱他的孩子,他可能就只是突然不爱我了。

再有纪乐他爸为什么不相信他说的话,明明纪乐是受害者,他为什么要骂纪乐畜生。

还有如果林海真的没有调戏女同学,那些编造谣言的人是为了什么呢?有利可图吗?还是只想开心一下。

直到中午放学之后,在卫生间隔间里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一盆水泼得透心凉。

我终于停下不再去思考那些问题,但于我而言被泼了就是被泼了,泼完了也就泼完了,我没有吭声,只等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打开门走出来,站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满脸湿漉漉往下滴着水珠还试着扬起嘴角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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