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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 26

如果这世界能像地图一样扁平,那么出生地就是原点,人用足迹画出一条又一条曲折的线,连起来就是人生。

我一直觉得奇怪,广河这么小的地方,人口流失严重,它又老、又旧、又破,可我依然嫌它吵闹,有时我会思考我人生的理想职业是什么,思来想去我想做个护林员,去大兴安岭,去那片丰饶而无言的土地,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我们刻意挑了下午的车次,这样到了广河已经是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入夜总让人更安心,我笑着跟纪乐调侃,可能上辈子是什么蝙蝠之类的夜行动物,他不予置评,耸了耸肩像个小孩子般一路看着车窗外绿油油的苞米田,越往南,苞米田变成了葡萄架和苹果树,一根根灰白色的柱子扎在土里,果树像是两只掌根相贴张开的手,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他似乎想要变成一只鸟,飞跃崇山峻岭,飞过广袤无垠的大地。

“区云”跟我说过,他有时觉得他自己好像被关在了一间玻璃房里,看得到、听得到,却感受不到,哪怕是外人对他的恶意与坏情绪,他都像是在看别人的表演,当然,他还没尝过人间的甜头,所以他会用东西伤害自己,提醒他自己不是一条住在鱼缸里的金鱼,“区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偶尔会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做什么都很亢奋,有时又觉得一切都很糟糕,只想睡死过去。

等快要到广河时,车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无聊抠起了手指,无视了前座大叔震天响的呼噜声,以及身侧打电话大姐的大嗓门。

客车驶入广河界,蓝底路牌一晃而过,最后一站客车上的人已经没剩下几个,借着幽暗的灯光向窗外看去,很奇怪,这么晚了,应该不会再有别的车次,可客运站的门口分明如疏星般站着几个男人,还停了几辆轿车。

“我觉得是警察。”我微微抬起屁股,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车外,如何也是躲不过的,这我心知肚明,纪乐的书包丢在那家旅店,只要警察一翻就能找到学校和班级,我俩都是逃不过五指山的猴子,更何况我猜在清岭时警察就查清了我俩的去向,才会这么准时等在客运站门口。

不过没关系,反正也已经见到了郑迪,既然警察都发了公告说凶手已经落网,最多就是被叫去询问一下为什么跑,总不至于认为我俩是什么从犯,想到这儿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许。

大客车拐了个大弯一头拱进客运站的大院儿里,车上的人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随着海浪一起摇摆,我抓紧了前座靠背后头的塑料扶手,预想着一会儿下了车或许就会有人把我们团团围住,然后带回派出所询问,不过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派出所。

几年前王学儒的傻儿子在楼底下玩儿差一点跑丢了,好巧不巧学校要户口本,那天我去找王学儒拿,到了他家才发现家里头没有人,照理说应该是傻儿子的姥姥在家带孩子,可那天偏偏爷孙俩都不见了踪影。

当天下了大雪,我在小区里找了一圈儿,直到在小区里的棋牌室看见了傻儿子的姥姥正在打麻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一头紫红色的短卷发,涂着正红色的口红,想不注意都不行。

他姥姥说王学儒要下午六点半才能到家,她没事做带着外孙出来打麻将,她很看不起我,我能从她鄙夷的眼神中读懂她的意思,在她看来我就像是一只捡垃圾的流浪狗,因为我曾亲耳听见她说王学儒的财产都只能是王启的,因为王启是儿子,我是女儿,是我妈的肚子不争气,生女儿这辈子就只能是吃苦受累的命。

我最开始很生气,可后来越想越不明白,她生的难道不是女儿吗?她还生了两个,如果她认同她她自己的话,那岂不是要吃两倍的苦?受两倍的累?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儿滑稽。

不大的棋牌室里放了四张麻将桌,每张桌子旁的人数都刚刚好,几个小孩拿着小汽车坐在沙发上玩儿,满地的烟头和烟灰,二手烟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被呛得屏住了呼吸,可那几个孩子却像是早已经习惯了,一袋虾条打开包装几个人一边儿吃一边儿玩,唯独没瞧见王学儒儿子的身影。

他儿子叫王启,启明星的启,出生的时候胎盘老化加脐带绕颈,打了催生但并没什么效果,最终还是因为缺氧损害了运动神经和语言神经,我最开始常常把我俩的名字放在一起念,他是启明星,而我是秋天的野草,念得多了就越来越讨厌他的名字,也讨厌他,直到我再也无法接受这两个名字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我问她王启呢?她头都不抬指了指沙发。

那天,一个走路摇摇晃晃、说话都说不明白的脑瘫儿因为家长沉迷打牌而走丢在下着雪的寒冬里。

她从塑料凳子上跌下去,两条腿像是括号的左右两边儿,又哭又闹,不停拍打着大腿,嚎叫声像是被抄了家,高跟棉皮鞋蹬着瓷砖翘起的缝隙“咚咚”响,我看着就烦。

我走到麻将室的柜台前拿起座机报了警,然后又独自冒着风雪在小区周围寻找,我想不会有哪个人贩子会拐一个打眼一看就不正常的孩子,在同龄人都去幼儿园的年纪,他还管不住流个不停的口水,比楼下八十岁脑血栓的冯大爷还慢半拍。

我走遍了他可能去的所有大路小路,直到在小区外发现了地上蹒跚爬行的身影,像什么呢?一种不人不鬼的丑陋生物,他爬下石阶,上了非机动车道,那一刹那,心中有一个恶魔引诱着我,如果视若无睹,他继续前行,上了机动车道,冰雪路加上没比马扎高多少的高度大概率会因此送命。

那一刻我想起他姥姥说的那些话,想起支离破碎的家庭,想起求着王学儒给我打钱的那种卑微,消失的年夜饭,不存在的父爱母爱,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即使错的不是王启,但我的恨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我的脚停在路边,一辆辆汽车从眼前驶过,秃鹫也在等待因死亡飘走的灵魂,如此才好占有它们的躯体,我在脑子里预设即将发生的可能,王启大概会被撞个稀巴烂,冰雪路并不好刹车,最后可能只剩下一滩肉泥,想着想着大脑里的画面被蔓延的红色覆盖。

王启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我想起有一年冬天王学儒忘了给我交取暖费,我一个人守着炉子,没有柴火,也没有煤,手里只捏着一盒火柴,我擦燃一根儿,扔进黑黢黢的炉子里,很快那根火柴就灭了,我很怕自己真的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家里。

王启的棉袄还落在棋牌室,他身上的毛衣本应该是天蓝色的,现如今已经脏得快认不清原本的颜色,这件毛衣是在县里新开的那家商场买的,记得那次我穿着一件破棉袄去找王学儒要练习册的费用,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在商场购置新年的衣裳,王学儒问王启想要哪一件,王启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女装白色羽绒服,那件衣服对他而言太大了,王学儒想都没想拒绝了他,但王启霸着那件羽绒服不肯走,哭闹声引来好信的旁观者。

王启不会抹眼泪,鼻涕挂在人中,又脏又丑,他指着我,傻乎乎小声吐出一个字:“姐。”

我站在路肩上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羽绒服,他身上的天蓝色毛衣还是我选的。

算了。

王启半个身子爬进了机动车道,我抱起他时一辆轿车恰巧擦着我的羽绒服袖子开过去,蹭脏一块污渍,刮破一条口子,心脏卡在我嗓子眼里奋力跳了几下,我又努力咽了回去,故作镇定蹲下身拍了拍他身上的脏雪,他喃喃说:“下雪,接爸爸。”

后来我俩在麻将馆没有见到王启的姥姥,只好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等王学儒,王学儒没有责怪我,也没有感谢我,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抱着王启痛哭流涕,把我当成空气任由我消散在寒冬里,之后我才知道王启的姥姥因为怕被女儿女婿责怪,一个人偷偷跑回了乡里,临走前还拿走了女儿的金项链和金镏子。

客车门刚一打开,纪乐扯着我的手向客运站院子无人的角落里跑去,没有灯光,只有一间铁皮房和无人打理的凌乱荒草,踏着栏杆翻出客运站,我俩疾奔在无路的黑夜里,客运站的后头有一条河,河边是还没开发的河坝,顺着坝一路跑,不走大路也能到市中心,这是避开门口那些人唯一的法子。

“为什么?!”我不知所以,一边儿跑一边儿上气不接下气问:“我们跑什么?!就算被警察带回去也只是问两句话而已,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绝望,一双手臂朝前端着上下摇晃,冲我喊:“他们是不会把我怎么样!但区捷会!他会弄死我!警察一定会联系区捷!”

我脑子里忽如敲钟般清醒,他不是“纪乐”,“区云”是被屈辱与痛苦支配着的人格,糅杂了他身上所有“坏”的东西。

最重要的一点,“区云”没得选。

海啸之后的平静并不代表着灾难就此结束,他的双眸里有挥不散的癫狂,有些人越害怕越兴奋,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看上去极具攻击力,“他不会放过我的,他想让我消失!让我死!是不是只有区捷死了我才能安全?否则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你说是不是?!”他问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东西是把人熬得没了希望还不算了,把人熬到魔怔了、疯癫了、后悔生在这世上之后那东西还好端端存在着。

胳膊拧不过大腿,人拧不过无望,纪乐肆意笑着,他已经没有力气嚎啕,只是停不下来一直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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