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月亮是红色的。”他说。
我把没什么兴趣的医学杂志还给他,他转身伸手放回靠着墙的报纸杂志架,头一撇,目光远远逃至天际,雾霭漫天,瞧不见几颗星星。
我有些恍惚,在我的想象里,黑夜应该像是餐盘上的罩子,密不透风扣住人间,眼前这夜雾又该比作什么?往盘子里放了一块儿干冰吗?
我站起身,拉开医院走廊的窗户,没看到他说的月亮,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都没想过怀疑纪乐说的话,“嗯,月亮,红色的。”
他笑了笑,只是微微挑唇,绝大部分的五官是不必动的,我有时会分不清他是在嘲讽还是真的高兴,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此在心里纠结很久,后来想着既然弄不明白索性随他去吧,只要他不是第二个林海,不像林海来来回回挣扎了几年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其余事他想怎样都行。
窗外的大槐树被夜色染成漆黑,像是水墨画,支棱出来的叶子就是晕染在宣纸上的毛边儿,我拉了拉纪乐的袖子,“这玩意好画吗?”
他没说话,毫无征兆牵起我的手,跑到护士站跟人家借纸笔,我有些不知所然,见他拾起护士放在柜台上的纸笔风风火火下了楼,他跨步大又快,我在后头跟得很吃力,下楼梯推开住院楼的后门,踏过石砖小径,站在那棵槐树下,纪乐扯着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调整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夜色与槐树通通揽进眼眸里,几只鸟从树上落下来,在草坪里蹦蹦跳跳,像是喜鹊,我又不敢确认。
我俩并排坐在水泥石阶上,脚边生满了青草,野花从石砖缝儿里挣扎露头,屁股下冰凉凉的,我感觉他的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教我如何握住铅笔,笔尖要以何种角度落在纸上,比例、构图、明暗、细节,与“区云”不同,他说话丁是丁卯是卯,不对就是不对,鼓励是没有的。
我犹豫之后鼓起勇气继续落笔,他却带着丝冷意开口:“一条线,不要总是来回乱蹭。”说得我一下子不敢再画了。
纪乐用修长的手指按压在我的手指上,包裹住我的手背,我细细观察着他落下的每一笔,纸上的树像是生在了夜风里,如果是我自己,扭曲的线条一定会变得一团糟,有了他连纸都活起来,A4纸的一角不停在夏夜里挥臂,我留意到他干净洁白的手,握笔方式与“区云”无二。
借着壁灯的亮光,我的目光不经意间向上移动,他认真观察着远处景物是如何在夜风中伫立,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我在看他,直到他发现我的手没有用力,纪乐蹙着眉头抬起双眸,大概是我太过入神,引起了他的不满,他问我:“你想通过这副皮囊看到我还是他?”
浓夜一如陈年佳酿,醇香浓郁,不必亲自品尝也可知其中滋味,纪乐的轮廓被灯光虚化了,那双眼像是酒碗里的酒被风吹皱,当下如果有月色,应该会更美,我下意识捏紧那张A4纸的一角,仓促低下头去,慌乱落下一笔,槐树的树干上多了个芝麻大的黑点儿,我屏住呼吸,不敢多说什么。
他不知怎的反常浅笑问我:“告诉我,天上有月亮吗?”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在走廊里纪乐并非是精神疾病诱发的幻视,他为什么故意问我?我想要尽量把不安埋藏在心底,却被他用略微勾起的唇角把我的心划破了一道口子,嘴硬咬死了说:“有。”
他的笑在脸上慢慢淡去,低下头继续在纸上画,如圆盘般明亮的月,如沙般细密繁多的星,片片槐树叶细致可查,青草野花错落有致,一只喜鹊歪着头正看着双爪下的土地,另一只扑扇翅膀做起飞势,他像是有透视眼般描绘出住院部大楼的后门,几条斜线画出幽深的走廊,壁灯下、台阶上,两个背影画得仿佛灵魂出窍站在我俩身后当真看了个真切,地上斜斜的影子亦没有落下,半想象,半现实。
他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有些人能在成长中慢慢挖掘出自己的特长,而有些人连健康成长都是奢望,我不期望太多,只希望和纪乐能做普通人,为生计奔波,为小幸福而雀跃,只要不开启自毁模式,一切都还可展望。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送给你。”
我垂眸盯着画中我俩的背影,指尖轻触留下一抹灰色印迹,想起他刚才问我的话,“你画的是你还是他?”
他笑了笑,笑中像是藏了什么秘密,还是暂时不打算告诉我的那种,纪乐屈膝,一双胳膊伸直架在膝盖上,双手微微耷拉着,捏住铅笔的两头,抬眼望向槐树的树冠,像是期待着从中能飞出什么东西,譬如传说中的神鸟,驱散夜雾,把夏夜照得雪亮,容他把这世界好好看一看。
我用目光扫过他的五官,随后又越过槐树继续远眺,转向缥缈的夜空,“我有跟你说过没见面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女生吗?”
纪乐慢慢摇头,“没有吧。”
“你知道第一次给你发自拍前我准备了多久吗?说是百里挑一都不过分,我还记得第一次试图用电脑和你视频被你拒绝。”我坐直身子,朝他磨蹭过去,两人靠得更近,“其实我觉得拒绝也很正常,但是后来你经常发画画的照片过来,每次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你长得瘦,皮肤又很白,还有衣柜里隐约露出的女装,现在想想可能是别人的衣服吧,我在任何人身上都找不到你的影子,更别说是班里的男同学,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语气淡淡,比夜风还要轻一些,“我不记得了,吃了那些药,很多事都不太容易记住。”
“药?我以为只有区云能让你落下一些记忆。”我回眸看他,他用一抹淡淡的笑意藏住眉眼间的锋利,纪乐渐渐闭上眼,听着风扫树叶,也听着喜鹊挥羽,我觉得自己的肩头忽然重了些许,他默默把脑袋靠在我肩上。
“药让我觉得自己很轻,好像羽毛,随时都能飘起来,思维也不如以往活跃,记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有点儿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了,以前我和区云把发生的事都记在了日历上,已经扔下很久没记,现在我更不确定了,我不知道。”纪乐仍合着眼。
自清岭回来,除了原先的那些药,纪野还给他吃了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现在看来那些药起作用了,我侧头回望,“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木槿高大繁盛,上次来时只有若隐若现的花苞,花不开,单调的绿色瞧着泯然于众,我未曾格外多留意它一眼,今日再见,小碗大的粉花开满枝条,躲在槐树后飘来阵阵花香,纪乐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以后。”
心中的话已经被我盘得油润光泽,犹豫了一阵儿开口:“以后还长着呢,大不了我帮你记。”就像我打算的那样,高考、大学、找一份工作,吃药、治疗、成为一个正常人,这些就是我和纪乐的人生目标。
“是很长,一辈子,我记性不大好,但我一直记得你在炸鸡店夺门而出时的背影,那一刻,我真的好绝望。”他的声音并不连贯,断断续续带着点儿颤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几年前。”
“那场雷雨里?”我看向他,目光落在他颤动的睫毛上,我生怕那如羽扇般的睫毛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挂上几颗泪珠,心里一点点紧张起来。
“我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但那时我只想要你回来。”他的语气稍显落寞。
我听后嘴里发苦,像是有人用铁片正刮着我的鼻腔,假笑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刻意掩饰什么,打哈哈似的说:“幸好我跟你解释了,即使兜了这么大一圈,最后不还是回来了吗?”
他继续说:“那时候我好恨你,觉得自己会恨你一辈子,后来我发现除了你没人懂我,我又好怕你,怕你会抓了把柄利用我、伤害我。”
“现在呢?”我怀着些许期待追问。
纪乐只是笑了笑,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稍稍抬起头,轻启双眼看着我,话锋一转,“木槿花一旦开了就停不下来,你知道木槿花代表着什么吗?”
我平日里本就不大关心花草,只得懵懂摇头。
“永恒与守候,坚韧与温柔,还有生生不息。”他顿了顿继续说:“几年前医生就说过,最好的结果也要持续治疗几年,我不知道他们所谓的治好了是什么概念,痊愈后我或者区云会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吗?所以我才问你,你想看到他还是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表情变得不大自然,整个人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早就认定了无论他们俩中的哪一个说到底其实都是他,只不过性格不同罢了,可能纪乐和我想的不一样,“一定要我给一个答案吗?”
“可以吗?”他再度抛回一个问句。
纪乐抬起头,壁灯的灯光打亮他整张脸,那一双眼眸如潋滟秋水,我仿佛看到夕阳的霞光洒在漾起的水波之上,大概水上还会浮着二三野鸭,岸边生着簇簇荻花芦苇,我一时陷了进去,越是如此,越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说清。
我想看到那场雷雨之前的纪乐,看到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的纪乐,看到即使摔到也有勇气站起来的纪乐,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
但……
我踌躇无言,良久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怕我想说的话一旦真的说出来等于亲手揭开了他旧日伤疤上快要结好的痂。
风替我说了几句,接着从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我立即回头看,那黑影身形似曾相识,正在一楼转弯处接打电话,是熟悉的嗓音。
“嘘,好像是马驰。”我拍了拍靠在我身侧的纪乐,他也转头朝那黑影望去。
“行,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马驰说完挂断电话,但他没有走,像是在等人,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暖气片,另一只手拨弄着手机,不大一会儿另一个黑影从楼上下来,走到马驰跟前,他这才抬头借着走廊里并不大明亮的灯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纪野一出现,马驰就开了话匣子,“老纪,你说咱师父真行,这咋还能给人干医院里来了呢?那范叔走道都直画圈儿,他也能给人折腾出来,摔个好好赖赖,怎么跟人家儿女交代。”
纪野想说也不能说,只得点头。
“哎,对了,我得事先声明,之前打电话告诉你赵志刚出狱了,可不是公私不分,我是跟手底下几个混子打听的,再有,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没违反纪律,没以公谋私。”马驰递了根儿烟给纪野。
纪野点头后小声提醒:“这儿是医院。”
马驰拍拍脑门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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