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殷童两眼发直,居然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然后顿住,对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
然后,他转过头,平静地与那人对视。
他是怎样一个人,声音软得像云霭,满头发瀑如华缎,一举一动都透着谦谦的书生气。而此时,那手握着黄色的历书颤抖,在一袭如雪的月牙袍映衬下,他的脸依旧病态惨白。
那弟子腿上血箭狂飚,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刺人耳膜。竹缕顾不得其他,过去一手砍晕了人,防止他乱喊乱动加速血液流失,将外衣撕裂成绷带止血,处理了伤,再给他硬吞了两颗保命的大还丹。
做完了这一切,竹缕站起身,袖子衣摆浸得血淋淋的,对靠着树的少年道:“你不逃?”
殷童阴冷道:“要逃,但我还拉了一样东西。”
竹缕托起掌心一簇灵力:“随我去戒律司。”
殷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我不呢?”
竹缕道:“回头是岸,如果他没有死,住持会留你一命。”
殷童捂着半张脸,低低笑了两声,竹缕觉得那声音极为陌生,他说:“如果我说,我干过远比这恶毒一千倍,一万倍的勾当,师兄猜我还能活吗?”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竹缕说着,上去捉他的手腕,“随我走!”
当他看到殷童指尖挂着的那个东西,猛地顿住。
是另一串小号的佛珠,和浮屠塔里那串是一对的。
竹缕后退两步,脚下有些踉跄:“是你……”
“是我,昨夜,我闯了浮屠塔,轻而易举杀了守门的弟子,本以为一切顺利,岂料后头还跟着一条尾巴。”
竹缕浑身颤抖起来:“你把竹溪师妹怎么了?”
“没死呢,谁叫她这些年总是暗中盯着我,咎由自取。”
竹缕直冒冷汗:“她在哪?”
竹缕能从人血中占卜出此人是谁,是否生还。既然竹溪还活着,说明现在正受制于人困于某处。
“说话!”
殷童挑眉道:“你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竹缕预感不妙,打算先擒住他再说,岂料殷童腿脚更快,居然一步跃出好几丈,绝不是一个炼气期弟子所能达到的速度,竹缕瞠目结舌,又痛苦难当。
“你居然修炼邪术!”提步便追,殷童逃得快,竹缕又因为身体常年被侵蚀,灵力降了不止一星半点,施展了全力居然只能勉强在他后面咬住。
此处是偏僻的药园,周围空无一人,竹缕心神大乱之际,竟独自一人追出了灵音寺,刚觉得不妥,飞行速度减慢,殷童又在前面传音道:“师兄,你想回去找帮手?那可不行,人质只有一个,人太多不够分啊!哦,要不这样,你叫了几个人来,我就把你师妹分成几块,到时候每人一块领回去,公平公正,岂不善哉,哈哈哈哈哈!”
楚卧云可算把握了殷童这个人物的调性,他每次作恶,总是要将牵扯受害者的言行。要分尸成多少块?你来定;要砍哪里?你来说。身体上的折磨还算其次,心理上的凌迟才最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竹缕明知是威胁,却不敢拿师妹的性命作赌注,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师兄同我去一个地方。”
话音刚落,四周猛然变换,竹缕来不及停,居然穿过一片空间法阵,传送到了一个漆黑阴森的地方。
竹缕从未来过此地,猝然止步,在身体周围设下防御法阵,楚卧云倒是认识,眼前的便是灵音寺地下禁地。
原来,他利用与竹缕的关系,能够随意进出内门,不止是为了治疗残腿,还顺便把灵音寺的老底摸了个透,竹缕真是被他利用了个彻底。
黑暗中,竹缕不安地走动,没两步,踩到一地尸骸枯骨。
冲天煞气浓得快要把人溺毙。
与此同时,黑暗的深处传来沉闷的哼气声,他奋不顾身冲上前,果然是竹溪被困在一根大柱子上,蒙了双眼,破布堵住嘴,在她傍边,一个人偶傀儡拿刀对着她的脖颈。
后头传来不怀好意的警告:“你再上前一步,噬恶便会砍了她的脖子。”
竹缕向后怒视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殷童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找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说着,缓缓指向竹缕。
竹缕:“我?”
须臾,恍然大悟:“你想要的,是惊魄吟!?”
被捆的竹溪发出一串呜咽。竹缕刚要开口,一道邪气的暴击正中她的心窝,竹溪的嘴里的布很快渗出血滴。
竹缕大叫一声,上去几步,而那傀儡的木头肚子里,突然戳出一截匕首,有一寸左右刺入了竹溪的腰间。
竹缕猝然停步,明白此时只能与殷童谈判,转过来直视他道:“你离开浮石村,处心积虑进了灵音寺,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啊哈哈哈哈哈!”殷童狂笑,“我惊才绝艳品性高洁聪慧过人的师兄啊,你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竹缕不理会他的讽刺,道:“是我识人不明,但这件事跟竹溪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殷童几乎撕扯着嗓子,“当年,你们两个自诩正义之辈的高门佛修,一起对我一个十岁稚童出手,不可耻吗?你们夺了属于我的东西,让我瘫痪在地动弹不得,差点死在那群乡野贱民手里,你们不是帮凶吗?”
楚卧云感到一阵眩晕,竹缕此刻的灵台状况,快要压制不住惊魄吟的反噬了。
竹缕大脑一片空白,喃喃道:“怎么会……他们不是说,会好好照顾你……”
两三下足音,竹缕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高挑纤瘦的黑影,不知道用了什么诡异的步法来到他面前,然后,一只手放上了他的头顶。
楚卧云认出这是赤月宫的一种幻术,能让人头脑中产生相应的幻象,以假乱真。
“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你们干出的好事,看你们还有没有脸在我面前说些冠冕堂皇假惺惺的话!”
楚卧云本身就处于竹缕的梦境之中,即将再度进入殷童设置的梦中梦。当他准备好接受狗血剧情的洗礼时,画面却一动不动。
竹缕木然地,半闭着眼,呆愣地直视前方。
楚卧云被隔绝在外,快抓狂了,问系统怎么回事?权限到此为止了吗?
系统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竹缕已经进入幻境,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但他身体里的楚卧云却能看外界的动静。他看到殷童默默站在自己面前,居然细细擦拭起竹缕脖子上的血和汗。擦完了,端详一会儿,像买主在评估牲口的价值,浑圆的瞳仁里映出张惨白发青的面庞,听他倒胃口似的骂了一声,又搓了搓竹缕的脸,直到搓出一点血色才满意地放开。
这些,沉浸在幻术中的竹缕自然无知无觉,楚卧云猜想,要是他一清醒,感知到脸上的疼痛,肯定误解是殷童乘机掌掴了自己十几下。
幻境里的数年数月,在现实中只过了一须臾。殷童才放开他的脸,他猛吸了一口气,连连后退,居然抱起了头,神色仍是木然,梦游似的喃喃:“全部……都是因为我?”
“当然是你,”殷童靠近,在他耳边恶声说:“如果不是你夺走了惊魄吟,我怎么会沦为那副田地!那是我的机缘,我的运道,我好不容易求来的本事,把那些乡野贱民打得屁滚尿流,治得服服帖帖,好不容易什么都得到了,你却横空出现。我失了仙法,重创满身,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
竹缕脸色巨变,竟像骇破了胆。
“你怎么会知道,趴在泥里任人践踏的滋味,隆冬腊月里一块破布都不给我留,只能吃泔水沟里狗都嫌弃的东西,他们吐在我身上的口水,砸在我头上的石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叫起来,“你只会封了我的法力,不疼不痒说一句替天行道!好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好个见义勇为的仙尊!”
竹缕喉间滑动:“是你用镰刀砍人在先,不管他们怎么对你,你也不能……”
他自顾自厉声咆哮:“我倒在破庙地上不能动的时候,求了一千一万句,结果呢?那几个小子,拿抹了牛粪的馒头施舍给我,放狗咬我,他们用粗绳捆了我的腿,绑在发了疯的骡子后面,在坑坑哇哇的田埂地里从头拖到尾,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出声,脸上那颗酒窝从来没这么深,里头藏着最深的恶,颤抖的喉眼里冒着浓浓的苦涩。
他的恶,一半是自己小时候作的,还有一半,是童年施加给他不幸的人浇灌出来的。
“可我好歹治好了你……”竹缕涩声道。
殷童不让他说话,声音把他盖了下去,继续吼:“其他人,就眼睁睁在路边看着,看着我背上手上皮开肉绽,骨头在膝盖处生生裂成两半!”
他歇斯底里地吼,满头狰狞的青筋暴突,他已放开了心中最深最彻底的憎恶与怨恨。
又好像,拥抱了最真实的自己。他终于不需要再装了,那副笑得傻乎乎贱兮兮,在仇人面前扮乖讨巧的模样,他一想起来就几乎要呕吐!
竹缕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殷童一把扯下他的手,楚卧云看到青年眼球里的血丝,他的声音淬了剧毒:“我就叫,痛成那样,怎么能不叫呢,他们听不得我叫,怕引来更多人,还举起锄头来铲我。”他哼笑着,眼神极度阴狠,“结果呢?我没死成……我得回去找他们。”
竹缕感觉要窒息,双手紧紧捏起拳头,他想起了幻觉中的可怕景象:“你杀就杀了,为什么要侮辱他们的躯体,还把那样的东西送回去。”
殷童的嘴角牵出一抹诡异的笑:“我就是要惹得所有人永无宁日,他们不是笑我没爹没娘吗?我就要是想看看,父母看到自己儿子的碎肉一点一点送回来,会是个什么反应。应该会比我痛苦,至少那么一点点吧。”
竹缕声音颤抖得不像样:“你真是,禽兽不如!”
殷童麻木地盯着他半响,又笑道:“好了,回忆往昔结束了,我们该玩点儿更有意思的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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