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凝神镜中，惊鹄鬟的义髻被巧妙地包裹在乌丝内，重压在头顶，高耸的发髻占了菱花镜的三分之二，与发髻下巴掌大的脸庞不相协调，看上去仿佛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铅粉不是日常的薄涂，而是一层又一层，早已遮蔽了本来面目，牡丹花钿被细致清晰地描绘在眉心，斜黄垂挂眼角，黑色的面靥点在唇畔，饱满圆润的唇宛若山枫隆起的红。
长孙无垢柔和的五官被精致妆容勾勒的更加立体，棱角分明地刻伫在圆如满月的脸上。
这张脸浓妆艳抹，是自己又不似自己，让长孙无垢有一种倥偬的不真实感。
户外催妆诗，隐隐传入院内，人声热闹嘈杂。
身旁只有乳母陪伴，略显冷清，高嫣、高士廉和长孙无忌，连同侍女阿鲶都在外面迎客。
乳母玉氏抚着无垢的手背，便令长孙无垢稍稍镇静。
高家的院子已挂上了长孙府的匾额，而此刻的长孙府门前是十分拥挤热闹的，男女双方的傧相，女方的三姑六婆，瞧热闹的宾客，司仪、媒人们都围堵在门前，争相戏耍要进门的新郎。
女方要阻止新郎顺利的进门，男方要保证新郎快速的进门，便要各显神通，因为这女方的“棒子”难捱。
高士廉的妻子鲜于氏、妾张氏、长媳杨氏和两个已出嫁的女儿都来了，还有他方才五岁的幺女，女方一干人等的手里都不约而同地拿着棒杵。
院子里搭建了小型的青庐，开放式的设在院子的西南角，由青色的布幔围拦而成，长两丈，宽一丈，呈长方形，里头有零散的宾客和仆妇。
门口观礼的多是两方亲朋，蜿蜒到了影壁后，除了长孙家和高家，活跃的还有无垢的几位小姊妹，吕氏、殷氏、姜氏、孙氏家的小娘子。
女人们不论年龄老幼，见到李世民都是眼前一亮，对他的样貌身段首先发起品评。
原本有序的场面一度乱糟起来，只见分站两排的女人们没了队形，渐渐的以某个话事人为中心，完全忘了自己的使命。
“长得真是俊呐，我这大半辈子。头一次见这么俊俏的郎君……”
“你看那身姿仪态，不愧是国公府的公子。”
“这长孙家的小娘子好福气哇，我看饶是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
“打在这脸上，谁下得去手啊！”
当然可以理解，谁也没有那么狠心，能对英俊貌美的少年郎下手，何况少年郎今天作为新郎倌，一身红色翟衣，绣鸟坠凤，光彩照人！
俗世里头，不论男女，美貌都是可以恃靓行凶的武器。
她们随手挥挥，李世民顺利的在门前通行，并不像一般新郎那样，被乱棒敲打得狼狈不堪。
影壁前，赞者念唱催妆诗，需要得到女方的认可，方可通行。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第一首，取了汉代张敞为妻子画眉的典故。
高嫣、高履行颔首。
“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
第二首，化用牛郎织女中宵一度的矢志情意。
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人均点点头。
“哎，这第三首可不能由着男家来了。”女方这边的司仪笑着道，端出一方小匣，里头装满红色的签纸，“得从里头取出个字来，混入诗中才行。”
李世民身边的傧相皆是一色九头身比例的富家子弟，其中一人是那天乐游原上唤做宗谅的少年，宗谅随手抽了一张，打开一看，里头是个“九”字。
众人皆笑，司仪又道：“哎呀好意头，天长地久的，新郎请吧！”
李世民摸摸后脑，想了一会儿。
“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
诗句由阿鲶传入后院，无垢娇羞颔首，待阿鲶回复后，唱官便在门口大唤：“新妇出来！”
高嫣和无忌沿回廊从月洞门那头走来，无垢站在房门前，几人各行至回廊下，依依惜别，执手相望泪眼。
“无垢别怕，有大哥在，大哥永远是你的后盾。”
无忌将无垢紧抱怀中，高氏在一旁咽泣，无垢高耸的发髻轻轻搭在了无忌的肩膀上。
“如果国公府有人欺负你，让你不开心了，就写信告诉大哥，不管大哥在哪儿，在做什么，都会去接你回家的。”
他只是因现下的困窘，暂时地将他的宝贝妹妹寄托在国公府，没有人可以欺负她。他只有她这一个妹妹，父亲临终之时，他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大哥，我不想嫁人了……”
任她如何聪慧坚强，此刻，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是一个从没离开过母亲的女儿和兄长的妹妹，她对未来，有着无限的迷惘与不安。
长孙无忌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他知道为什么妹妹答应出嫁，她从小最喜欢自由，她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
是他无能，没能守护好妹妹，让妹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的恨，在阴鸷的笑容之下，逐渐收敛平复，隐藏得更深了。他将无垢的纨扇拨正，牵着她一路走出宅门……
从高家到李家，从城西到城东，一路，是颤巍的颠簸，一路，是摇晃的忐忑，三面围栏的轿子里拥堵着局促的呼吸和无声的泪水，红色的锦帘将长孙无垢与外界隔绝，她只在自己的这一方天地中，感受无限的委屈与悲伤。
婚合以夜，思相亲也。
黄昏的婚礼伴有秋风短急，丝丝寒凉，新娘脚不能沾地，一路已铺上红毯。
无垢被扶下轿子，许多人围在她的身边，她的面前遮着团扇，只能看见前人的脚后跟。
她被送亲的亲人和媒人领着从正门跨进，转席入举行婚仪的百子帐，一路与李世民并肩同行，到了青庐前，无垢偷觑四周，只见地毯的夹道两旁站满了人，红绿交错，骈肩累踵。
她垂下眉目，李建成与妻萧氏代替了李渊与窦氏，李世民抱过一对大雁，他们互相交拜，行周公之礼。
礼成后，男左女右入座，长孙无垢大气不敢喘，她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待会儿却扇之后会将如何？
礼者念唱贺词，仆妇们以金钱百果撒掷，周围一片欢呼。司仪为新婚的夫妇取来酒具，夫妻同饮合卺酒，喝完酒，各剪下一搓头发，打结一拉，绾结合髻，意为永结同心。
李世民吟起却扇诗，诗毕后礼成，新娘子需要拿掉一直遮挡面容的团扇，将自己的真面目展示给众人。
无垢移转扇柄，现场一阵夸赞，令她安下心来，仆妇侍女将新妇围起来，又团团地送往新房，准备好洞房花烛的仪式。
被一众妇人簇拥着的无垢只觉得这一段路十分的长远，长远到她默背完了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又加上一篇《洛神赋》。
新房的床周锦帐四垂，无垢安静乖巧地坐在床边，大红的喜烛摇曳，到处都是红彤彤一片，初为人妇的新娘，在这漫布的红里，忧心无处安放。
这里不是她的家。以后，却要成为她一辈子的家。
一轮弯月斜挂天际，繁星在天幕上熠熠闪烁，银辉笼罩着朦胧的大地。
长孙无垢默默地消化着不安的情绪，直到有人抓了抓她的手。
她抬眸，他俯身，他们的脸，相离的越来越近。
无垢羞撇秀靥，李世民伸出的手指明显一滞，指尖错落在她的脸上：“我不善饮，有些醉了。”
他的身上，有很浓厚的醇香。
指尖拂过长孙无垢的脸颊，透过厚重的喜服触碰她的肩颈，另一手的掌心承托她后背的重量。
“怎么哭了？”
“我害怕……”
“怕什么？怕我以后对你不好吗？”
无垢摇了摇头，无法向他坦言。
发现她哭的更凶了，他把她圈在怀里。
指腹挑上眼尾，长孙无垢感到自己被热烈地凝视着，李世民微微倾斜小臂，贴着胸膛栖身压下，他感受到她小鹿乱撞的心跳——在他的心跳之下。
可她拒绝他结实的胸肌，她把手横亘在了原本可以挨得更近的心房之间，于是他粗暴地转了个身，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样你满意了？”
他的眉目含情，微微笑意：“你家里人特意交代了，你葵水还未至，你我不宜行房。”
“我不至于急色的。”他又故意补充这一句。
李世民笑得开怀，却并未注意到长孙无垢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接下来我们做点什么？”李世民略带询问的口吻，将手背放在了自己的脖子后，整个人姿态更放松了。
无垢也不知道要干些什么、说些什么。
“父亲得了调令，不日赴任涿郡，苦寒之地，你愿随我一起去吗？”
他问她，无垢点点头。
“你叫观音婢，是吗？”
他又问她，无垢又点点头。
“我叫李世民。”
“我知道。”
“你那天生气了么？”
“哪一天？”
“看来我不止惹了你一回生气。”李世民抓起无垢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
无垢嗡一下把手弹开了。
“你的手，好小。”
他抓住了她的手，突然地支坐起上半身，下盘稳如磐石。
李世民稳稳当当地牵住无垢的两只手，贴着掌心比划，大小明显，李世民的手掌比无垢的手掌足足大出两个指节的长度，无垢望着这蒲扇一般的大手，顿时失了神。
就在她分神的片刻，娇小的手掌被摁在衾褥上，十指交扣。
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要抽出手来，可却被他紧紧地钳住。
“你放开。你弄疼我了！”
然而，李世民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他只是想逗弄一下自己的小娘子，看着她羞红的脸颊，他有一种成就感。
她整个人在他身上躁动起来，带动他也浑身燥热。
李世民屈伸前臂，又是一个翻身，把无垢推倒在了喜被上，喜被下尽是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桂圆和花生，无垢的背被硌的有点儿难受。
李世民的双臂支撑着，背绷得格外的直，尽量拉开与无垢的距离。
长孙无垢打量着李世民。
“你看我，像在挑拣货物，衡量它的价值。”李世民腰身一挺，从床上下来，整个人退开到床沿边，挑了挑眉道，“我会是你买到的，最贵的宝物。”
李世民从床头抓了一个绵枕，转头指了指门口。
“新婚之夜，你要逃走吗？”
她的声音有些尖锐，透露着不满。
李世民揉了揉眉骨，不可避免地叹了口气：“那你一会儿睡觉别乱动。”
“我才不碰你！”无垢忿恨地说道。
李世民满意地揭开被子，一把将喜被里的东西拍洒在地，他脱掉靴子上床，睡在了床的外侧。无垢也除掉鞋袜，小心翼翼地躺下。
这床被子很大，房间里又开始安静了。
“观音婢……”
“嗯？”
“你会想要怎样的丈夫？”
“那你会想要怎样的妻子呢？”
“不知道，和我娘那样的就挺好。”
“我也觉得，和我阿耶那样的挺好。”
无垢望向榻顶的锦绣帐幔，难为情的思考着究竟是舅舅那样的丈夫更好还是父亲那样的更好，比较来比较去，一时竟难以决断。
心里，慢慢的，就不那么慌乱了。
“你说，这世界上的怨侣是为了什么呢？我有一个好朋友，她的姐姐……”
无垢翻转身，李世民已经睡着了。
她的手压在柔嫩的脸颊下，放在云朵般的枕头上，她静静地看着李世民，手不自觉地伸出去触碰他的脸和鼻梁，她靠近了一些，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就觉得很心安。
他的身体，很温暖呀，有和父亲一样的温暖，他的手掌真大呀，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把手往下伸了伸，掌心贴在一起。
她的呼吸，也渐渐的，均匀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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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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