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垂着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灵鹤真人一直未曾言语,只在听到她无法引来天雷差点命丧沈宅时,略微惊愕地道:“……引不来天雷?”
她登时警惕起来,心口微微一凉,心想,这是起疑心了吗?
也是。
朝南衣道法高深,就算修为有损,也不至于境界大跌,从一个能运用自如高阶咒法的天才,变成一个连引雷符都催不动的废物。
见她不说话,只将头低得更低,灵鹤真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也罢。”
他轻声道:“其实,为师早就算到了你命中有此一劫。那夜的事情,是个人的因缘际会,能否存活下来全看个人的造化。为师无法阻拦,也不能泄露天机。”
周歆:“?”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恐怕他也算出来朝南衣会命丧当场了,所以当她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太清观时,他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灵鹤真人道:“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道法……随缘罢。你天赋甚好,是为师众多弟子中最有悟性的一个,假以时日必能重回巅峰。”
重回巅峰?
说实话,她没这个自信。
朝南衣是天才,她不是,她只是个连纸鹤传音术都得练八百遍的废材。
但她想珍惜这次机会,用心学习术法。不求如朝南衣那般名扬四海,但求成为一名用真本事捉妖邪保百姓安康的修道士。
毕竟,若真有得选,谁愿意做一名坑蒙拐骗的神棍?
见她始终未开口言语,灵鹤真人问道:“后来呢?沈少卿怎么会吞食雾灵?”
周歆继续将后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包括发现密室。
说完,她问道:“为何当日真人未曾提过御灵术?”
灵鹤真人道:“仓鼠妖见到纸人双手的动作像在结印。这种情况,除非被操控的灵识是修道之人,不然是做不到的,为师更偏向于他使用了替身符。”
“原来如此。”
灵鹤真人看了一眼厅堂,抬起手来,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头,“明日午时,为师便会回来。在那之前,将一切规整回原样。”
见他并无惩戒之意,周歆松了口气,也隐隐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能破开结界,应当是因为,这结界从未阻挡过她。
也就是说,除了灵鹤真人,她也能在密室里出入自如,所以掌心触碰到墙壁的那一刻,结界就消失了。
由此可见,不管朝南衣对灵鹤真人是什么态度,灵鹤真人对她是全无防备,真诚以待的。
拂尘颤动几许,倏地变得巨大无比,悬在空中。
灵鹤真人撩起衣袍坐在尘柄,作势要离开。
周歆连忙上前一步,旁敲侧击:“真人,食气灵的黑气无法伤害到沈少卿,那他定非寻常之人,对吗?”
“嗯。”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并无三火,说明他不是人,周身全无妖气,也非妖邪。”周歆道,“那他究竟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灵鹤真人踏上拂尘,看样子是要回宫了。
“真人听闻此事也不惊讶,是不是早就知晓?”
周歆紧跟其后。
“是。”这回灵鹤真人没再故弄玄虚含糊其辞,“你以前也知晓。”
言毕,拂尘直飞而去,眨眼间便飞远了。
周歆:“?”
她忽而想起那日在长风酒肆外,沈既白扬刀指来时提及的“百般羞辱”,以及二人势同水火的传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朝南衣是知道他乃非人之物,才会看不惯他,不仅当众骂他废物下他面子,还处处与之作对?
天边那道影子匿于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周歆转过身,回到厅堂收拾散落满地的书籍。
幸亏她和沈既白分工明确,如今虽然书散得满地都是,但其实也好分类。
桌案一侧的书,都是沈既白从书库里搬出来的。另一侧,都是周歆从密室里搬出来的。
将书规整成一摞,她一趟又一趟地往书库运。运完沈既白搜罗出来的那些,又开始整理自己翻出来那堆。
先将地上的书收拾整齐,放回密室,周歆开始规整未来得看的那摞书山。
无意间打开一本,一眼便看到目录上有“食气灵”三个字。
按照页码翻过去,最先撞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画着无脸男的插画,右下角有“食气灵”三个小字。
她连忙向后翻,一字一句读得认真无比。
这本书里关于食气灵的记载比《怪诞志》详细,看完,周歆不由得喜上心头。
这样一来,邪修的怀疑范围不就更小了吗?只要将线索告知沈既白,他定能排查出邪修的身份!
她将书揣入怀中,打算明日去大理寺。
将其他书都规整回密室,周歆又进书库和密室收拾了一番,待全部整理完毕,东方已经显现几缕曙光,晨曦透过空窗闯进厅堂,落在桌案上,映得一地的碎影波澜。
案后的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蒲团,空荡荡的,与这温馨的画面格格不入。
一如那个有棱角的,与这个世界相处得有些别扭的人。
周歆坐在桌案前,眼前浮现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便掏出一块雷击木护符,借着阳光慢慢雕刻。
*
沈既白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服过灵鹤真人留下来的丹药,他身上的伤已然全好,不仅如此,人还精神了许多。
洗漱完毕,他准备去提前去大理寺,昨日无故缺值一日,免不了要被宋公唠叨一番。
“铛铛铛——”
沈夫人的声音自门外传进来,“四郎君?”
沈既白打开房门,“姑母。”
“昨夜几时回来的?我等到漏夜也没见你回来。”
沈夫人捧着装有馒头与小菜的托盘走进来,放在桌案上。
沈既白道:“回来的太晚,便没打扰姑母。”
她上下左右扫视几番,确定眼前的人与往日无甚差别,才放下心来,赞叹道:“灵鹤真人果真神通广大。”
沈既白道:“并非真人出手帮的忙。”
沈夫人:“?”
他解释:“真人不在太清观,侄儿无法,只能与凌云君一起在书库查阅相关古籍,寻找解决办法。”
沈夫人“啊——”了一声,神色有几分复杂。
“四郎君以前每每提及凌云君都咬牙切齿,一番深仇大恨的样子,如今倒是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说完,她又道:“往日是有什么误会吗?虽然左邻右舍听说是凌云君救了檀奴都不太信,说出来的话也不甚好听,可我总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呐!”
“不,”沈既白道,“朝南衣就是这样的人。”
沈夫人道:“怎么会呢?若她真是那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主动帮忙。”
沈既白的语气十分笃定:“所以,她并不是朝南衣。”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沈夫人无法理解。
“那还会是谁?”
沈既白道:“不知,侄儿正在查。”
沈夫人更不理解了:“她又没害过咱们,你查她做什么?”
闻言,沈既白抬眼看来:“难道姑母不好奇吗?”
沈夫人不由得笑了出来:“好奇这个做什么?难不成知道了真相能让我的馄饨铺日进斗金?”
沈既白:“……”
他静默一瞬,道:“朝南衣不会无故找人冒充自己,此事蹊跷。”
“我看你呀!”沈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查案查多了,看谁都有嫌疑!”
看来姑母对她的印象很好。
沈既白不想再聊下去,话锋一转,道:“檀奴情况如何?”
“他很好,就是一提到读书还是会耍性子偷懒。”
沈既白道:“侄儿与王家打过招呼,明日便让他到王家学堂借读。”
沈夫人一喜,频频点头,认同到不能再认同,欢喜到不能再欢喜。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王家书香门第,祖上有“王孔子”之称,王三郎虽只比檀奴大两岁,却才华早露,六岁便能吟诗作对!让檀奴过去多多熏陶一番,不求成才,但求明理能辩是非。还是四郎君想得周到!”
虽然没有用早膳的打算,但是沈夫人都端进来了,自然不能驳了面子,沈既白坐在桌边,拿起馒头时微微一顿。
鬼使神差地,他试着将馒头掰成两半,往中间夹了些小菜,一口一口地咬着吃。
沈夫人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不由得有些意外,“四郎君这是在哪儿学的新奇吃法?瞧着还蛮有趣的。”
沈既白垂下眼帘,想起那个极力在装,却装得漏洞百出的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挺有趣。”
瞧他这幅样子,沈夫人眉眼亮了起来,心领神会道:“可是和哪位娘子学的?”
闻言,沈既白吞食的动作微微一滞。
沈夫人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我说四郎呀!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一下婚事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未等人说完,沈既白站起身,咬着馒头往出走,囫囵道:“侄儿先走了。”
“哎!”
沈夫人追了出来,“一说到这个你就不高兴,你也不看看,左右邻居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有了!”
沈既白赶忙加快步伐,逃命似的走远了。
沈夫人追到院门口,看着已经走出老远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太清观,静室。
周歆坐在书库的地上看书,依稀听见院内传来了谈话的声音。
“真人为何要把它找出来?”
是长生的声音。
“当然是现下有人用得到咯。”
灵鹤真人笑了笑,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长生好羡慕,长生也想要如此厉害的法器。”长生喃喃道。
“你呀,若能改掉一练功就犯困的毛病,为师便送你一个。”
灵鹤真人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又慈祥,话语中还透着一股顽皮的味道。
“真的?”长生的声音里满是期待。
“假的。”灵鹤真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真人又骗长生,骗便罢了不要捏长生鼻子……”长生的声音愈来愈近。
须臾,厅堂内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停在书库门口。
一推开书库的门,灵鹤真人便见他那位素来有洁癖的弟子席地而坐,低头看着摊在腿上的书,双手照着书生硬缓慢地结着印,因为动作幅度时大时小,扯得道袍松垮,压住了散落在脚边的乱七八糟的书籍。
听到这边的响动,她抬头看来,巴掌大的小脸皙白如玉,向下微垂的桃花眼弯起弧度,清丽淡雅的面容宛如一朵开得正盛的芙蓉,真是漂亮极了。
可漂亮归漂亮,这抹笑容怎么看都与往日不大一样,好似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亲和。
她起身道:“真人。”
灵鹤真人微微颔首,想起沈既白去而复返那日问的话,不由得思考起来,遭遇反噬,真的会令人心性大变?
长生眉眼弯弯地凑过来,“师姐在偷学什么术法?”
周歆指了指腿上的书,“五行遁术。”
“哇!听起来就很难!”
长生凑过来看,双手按照书上画的手势结印,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遁!”
话音一落,长生骤然消失了。
周歆:“?”
须臾,屋外传来长生哭喊的声音,“真人!长生卡在树里出不去了!”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地睇过来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周歆连忙起身跟在其后,见长生半截身子自院中那颗楠树躯干里探出来,另一半好似还淹没在树干里,不见踪迹。
他双手撑着树干,咬牙瞪眼地用着力,好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地向外拉扯着身躯,可费了半天劲却毫无卵用。
灵鹤真人淡笑着摇了摇头,扬袖一挥,一股清风乍起,徐徐吹向楠树,像吹起落叶般将长生吹了起来,整个人在空中转了几圈,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太难了!五行遁术太难了!长生差点成树人儿了!”他后怕地拍了拍胸脯,一脸余悸。
“五行遁术,施展时要在脑海里想出你要借力的目标,以及遁向何地。若是脑内空空,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灵鹤真人道,“你试想着借力楠树,遁到膳堂门口的杨树前。”
“不了,不了。”长生连连摆手,“让师兄们看见又要笑话长生蠢笨了。”
周歆捂着唇笑道:“怎么会呢?他们只会笑你是个树人。”
长生嘟起嘴来:“师姐,你偷偷取笑长生!”
“才不是呢!”周歆笑道,“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取笑树人。”
长生立刻跑到灵鹤真人面前告状。
“真人!师姐又欺负长生!”
灵鹤真人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竹节银铃镯,转身递过来。
“此乃哑铃镯,可引天雷。”
长生“哦——”了一声,“原来真人是要还给师姐!”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还?”
长生解释,“对啊!这个法器原本就是师姐的。只是师姐太过厉害,十岁便可自如使用引雷符,用不上它,便被真人收起来了。”
他好似很惊讶,歪着头凑到她旁边,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只是长生奇怪,师姐现在怎么反而不行了呢?”
周歆这才后知后觉,怪不得见她引不来天雷,沈既白看过来的目光有点奇怪,连一向镇定的灵鹤真人听到她引雷失败时,都面带诧异之色。
幸亏一早便撒谎“记忆全失”“道法有损”,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圆回去。没有过往的记忆可真是破绽百出,每日不是在撒谎,就是在圆谎的路上。
“……可能是遭遇反噬后,修为有损?”周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无可能。”灵鹤真人将使用方法一一告知,“以炁驱动,银铃响,天雷现。”
原来如此。
周歆垂眼瞧着它。
这个手镯是以刻着符箓的白玉竹节与银铃铛相间串成,铃铛里并无铃珠,所以不会响,大抵因此得名“哑铃镯”。
“多谢真人。”周歆立刻戴上了它。
灵鹤真人提点:“玉器有灵,可通咒法,用它辅以设阵,阵内一有异动,竹节便会示警。”
闻言,周歆双眸一亮,脑海中立刻有了个抓捕邪修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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