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歆的心倏然动了一下。
“原来你早就谋划好了?”
沈既白:“嗯。”
他在大理寺这么多年,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了解。恐怕她提出私闯锁妖塔时,他便料到会有这个结果,所以提前留了一手。
周歆赞叹:“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真是年少有为,令人刮目相看。”
沈既白:“……”
这话听起来怎么阴阳怪气的。
周歆笑了笑,召出风盾,步履蹒跚地摸索到密道口。
宋寺卿与众衙修就站在结界之外的升降台上,与她遥遥相望。
他道:“凌云君私入锁妖塔,擅闯妖王阵,罪行累累,可就地斩杀。”
她倚着石壁,笑着摇了摇头,“宋公既然这么说,我就更不能出去了。”
宋寺卿道:“无妨,纵使凌云君能操控风向一时,也操控不了一世。待你灵力耗尽,自然会死于断魂香。”
“宋公啊宋公,”她笑道,“你就没想过,我在灵力耗尽前会开启封印,放出余下的四名妖王,拉大理寺全员与我陪葬吗?”
宋寺卿笃定道:“你不会。”
周歆慢慢收敛了笑容。
她问道:“宋公为何如此肯定?”
宋寺卿缓缓道:“凌云君,你不是这种人。若说你为灭妖邪而死,宋某信,若说你放出妖邪为祸众生,宋某是真的不信。”
沈既白道:“我也不信。”
周歆悄然握紧了拳头。
宋寺卿道:“莫再挣扎了,束手就擒罢。宋某会如实上报,也许圣人会网开一面呢?”
周歆一手撑着墙壁,缓缓踏出结界,立于密道口。
宋寺卿抬手,示意衙修将她拿下,命令道:“押入水牢。”
“等等!”
周歆背倚着石壁,“劳烦宋公走上前来,朝某有话要说。”
闻言,出云子瞳孔微缩,立刻朝宋寺卿行礼,“宋公,小心有诈。”
周歆直视着前方,深沉的目光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难以捉摸。
少顷,宋寺卿提步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一步又一步地踩在周歆的心弦之上。
待人走近,停在两步之外时,她开口道:“宋公,锁妖塔频频丢失妖怪,狐妖突破封印也乃人为所制,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大理寺上下均是死罪。”
宋寺卿慢斯条理地道:“走到这一步,凌云君还想攀咬宋某不成?”
“是啊,都走到这一步了,宋公还装什么?”
周歆举起手中的琉璃皿,“这皿身的符箓被人动过手脚,封印符也掉了下来,封印失去效力,狐王自然能冲破封印。”
宋寺卿垂眸看着她手中的琉璃皿,打算将糊涂一装到底:“这不过是凌云君的一面之词,再说,妖王封印在这塔中已有百年,符纸松动有何奇怪?”
周歆道:“那锁妖塔丢失的封印灵皿呢?宋公只想将此事压下来,就没想过,是都有人故意如此,欲陷您于死地?”
宋寺卿沉默不语。
他不是没这么想过,也实实在在地查过,可查了一年毫无线索。
周歆继续道:“宋公放心,朝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抓住这个在暗中作祟的邪修。只要将这个人抓住,私下处置,再将丢失灵皿一事抹去,此事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宋寺卿双眼滴溜溜地转了转,面色似有松动。
周歆徐徐图之:“朝某乃大理寺妖邪部寺丞,锁妖塔的封印法阵乃朝某与真人一同设下的,若此事宣扬出去,太清观也无法独善其身。您说,是与不是?”
宋寺卿并未言语。
见他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周歆继续加码:“不如这样,锁妖塔丢失多少妖怪,宋公列个文书出来,朝某自行将这数目补齐。”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诚意。
宋寺卿眯缝起眼眸,终于开了口:“凌云君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有。只是此处人多眼杂,且朝某并无实据,暂时无法相告。”
周歆将背挺得溜直,端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坦然地迎视着他满是疑虑的视线。
二人对视半晌,宋寺卿忽而笑了出来,“误会,都是误会!凌云君莫要怪罪。”
他转过身,朝众衙修道:“凌云君奉本卿之命,来此调查封印灵皿丢失之事,你们全力配合。”
众衙修道:“是!”
出云子反对:“宋公!”
“莫要再说了。”
他神色不悦地睇过去一眼,“将记录丢失灵皿的文书拿过来。”
出云子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公然顶撞宋寺卿,只得作罢。
他咬牙切齿地道:“卑职这就去取。”
“凌云君!”
沈既白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愠意,似是对她与宋寺卿沆瀣一气的行为感到生气。
周歆心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事一旦翻到明面上来,大理寺将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想过?”
他并未回答,似是陷入了沉思。
她继续道:“宋公尸位素餐,不是什么好官,我也看不惯他,但他若因此事受罚,大理寺上下,包括你,都逃不过连坐追责。这件事,十年前不是发生过一次了?如今这个情况,虽然不尽人意,却能将邪修捉捕归案,也能保住大理寺众人的命,算得上两全之策。”
沈既白沉默良久,才道:“凌云君究竟是为了太清观,还是为了大理寺?”
“不论是太清观还是大理寺,都罪不至死,若是为了抓住一个邪修便要搭上这么多条人命,我实难心安。”
周歆顿了顿,又道:“况且,踏着鲜血得来的真相不是真相,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屠杀。沈少卿也不想为了揭露一个邪修,害死更多的人吧?”
沈既白并未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欲言又止道:“你……”
周歆:“?”
周歆:“我什么?”
“无事。”
头上传来细微的声音,她伸手摸去,剪纸人不知何时又躲回芙蓉冠后。
她道:“你怎么下来了?”
沈既白:“看看能否进封印结界。”
她问道:“能进吗?”
沈既白:“这个结界与门口的不同,进不去。”
周歆惊诧道:“所以有机会对琉璃皿动手之人……”
沈既白道:“只有设置结界的真人,你,还有拥有此结界通行令的人。”
周歆道:“通行令如何得?”
沈既白解释:“每过一旬,由宋公亲点的衙修入禁地加固封印。最近半年来,负责加固封印的都是出云子。但狐王走失那日,他与我出城办案,并无作案时间。”
周歆道:“他没有,对他唯命是从的弟子有。”
沈既白道:“不会,加固封印后通行令必须上交。比起怀疑他,我更怀疑那夜有人潜入七录斋盗用了通行令。”
“凌云君,请罢。”
宋寺卿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她乘坐升降台回去。
周歆依言走到升降台上,与众人一同回到地上一层。
“听闻凌云君向来喜爱饮茶,宋某没有紫笋茶,倒是有方山露芽。不如赏个脸,随宋某回七录斋品上一品?”宋寺卿眯眼睛笑道。
说完,他做出请的姿势,未等周歆有何反应,便提步走在了前面。
听起来像在征求你的建议,实际上根本就是通知你。
周歆翻了个白眼,跟在后面出了锁妖塔,行出梅园,一路无言地走进宋寺卿办公的七录斋。
出云子早已等候在此,他将一份文书递给宋寺卿,后者抬手接过,吩咐道:“将沈少卿点出来的那些衙修重新召集到校场,等候凌云君问话。”
出云子瞟过来一眼,不甘地咬着后槽牙,“是。”
他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宋寺卿将文书递过来,撩袍坐在空窗前的茶桌后,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用竹夹夹了些瓷罐里的茶叶,扔进茶壶里放到暖炉上煮。
眼看着他又往里面加了些姜片,花椒,桂皮,又填了一勺盐,周歆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只觉还没喝呢,嘴里已经泛起怪味了。
盖上壶盖,宋寺卿放下竹夹,抬眼看来,笑道:“凌云君,现下只剩你我二人,是否可以透露一下都查到了哪些线索,怀疑什么人呐?”
周歆并未回答,而是笑着反问:“宋公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宋寺卿双手交握在一处,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此事看起来,是锁妖塔的衙修嫌疑最大,但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
周歆:“是的,锁妖塔有任何异动,首当其冲的便是衙修。”
“但偷盗之人,能自由出入锁妖塔,还能躲过梅园与锁妖塔里的守卫不被发现,说明他对衙修武役的巡查路线十分熟悉,只能是大理寺内部的人。”
茶壶咕噜噜地向外冒着热气,宋寺卿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在周歆面前,继续道:“所以大理寺上下的人,宋某都曾怀疑过,但唯独没怀疑过沈少卿。”
周歆:“?”
躲在芙蓉冠后面的纸人:“?”
“这是为何?”她问。
“听凌云君的意思,是怀疑过沈少卿?”宋寺卿抬眼看来,笑得一脸莫名。
“沈少卿是大理寺里唯一一个坚持将此事查到底的人,朝某从未怀疑过他。”
“哎!正是这个理儿!”
宋寺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小酌一口,“况且,那日沈少卿是受宋某所托出城查案,身边跟着宋某的心腹,全无作案时间。”
周歆低头查看文书,大致数了下灵皿丢失数量,心中暗暗心惊。
不免腹诽道:“这么大的窟窿!锁妖塔是漏成塞子了吗数目这么大,我得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沈既白:“……猴年马月。”
周歆心道:“你闭嘴!”
宋寺卿笑道:“宋某已是倾囊相告,不知凌云君能否透露一二?”
周歆抬眼,坐在对面的人始终端着一张笑脸,不急不躁地迎视她的视线,颇有一股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定。
好似笃定她知道些什么。
“实不相瞒,朝某暂时无法将查到的线索一一相告,还请宋公宽宥几日的时间,待朝某抓到那个人,定会倾囊相告。届时,宋公打算如何处置,朝某不会过问。”她言辞恳切,目光坚定,看起来不似撒谎。
闻言,宋寺卿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心里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周歆听得很真切。
这番言论听起来像空手套白狼,但她也没有办法,无奈道:“若实言相告,宋公见我并未查出什么线索,定会翻脸不认人。”
沈既白声音冷淡:“你有底牌,你怕什么?”
周歆道:“沈既白,你是我有且仅有的一张底牌,怎能轻易示之于人?这跟主动向他人泄露自己的软肋有什么区别?”
闻言,沈既白倏然沉默下来。
屋内一片沉静,只能听见茶汤煮沸,不断翻滚冒泡的咕噜声。
半晌,宋寺卿放下茶碗,轻声道:“好,三日后,宋某再请凌云君来此品茶。”
*
阅微堂。
“三日后若是依旧查不出线索,你打算如何?”
周歆走进屋,将门从内阖上,“三日后的事三日后再说咯!也许我明天就破案了呢?”
几步走到端坐在八仙椅里,低垂着头,看起来姿态十分放松的那个人面前,纸人从她头顶跳到他身上,站在肩膀上,仰头看过来。
周歆掐诀念咒,剑指轻点沈既白的眉心,低喝一声,“收!”
话音一落,纸人浑身颤抖起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须臾,纸人忽而倒了下去,从肩膀上缓缓飘落,跌落在地面。
而低垂着头端坐在八仙椅里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沈少卿?”
没有反应。
“沈既白?”
没有反应。
周歆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脑门将他向后一推,闭着眼睛的人便向后瘫进八仙椅里,头枕着椅背,脸朝着房梁,一动不动,像昏死了过去。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沈既白?”
还是没有反应。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周歆想起御灵术有个弊端,稍有差池就会对生者造成不可逆的后果。
她倏然抓紧衣袖,心道,糟糕,被火龙围困时,剪纸人已被灼伤。沈既白会不会因此醒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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