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很快的，在日复一日的上课下课间，在翻过一页又一页的课本上，在写过一页又一页的练习间，在一次又一次的太阳东升西落里，寒假到了。年味渐浓，街上的树上挂上了一个个大红灯笼，市场上摆出了不少大红对联，鞭炮的气味儿弥漫在空气中。即使身处热闹的街市，偶尔也能听到远远近近传来稀稀疏疏的鞭炮声。
往年这个时候，爸妈都会从c城回来过年，可是今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所以他们把去看望外婆的任务交给了我，妹妹还小，所以爷爷奶奶留在家里照顾。时隔一年没有见到外婆，想起她每年见到我时慈祥的笑容，我打算回去陪她一周再来，爷爷奶奶给我准备好了一只七斤的公鸡，还有一瓶酒，还有一块三斤的五花肉，我收拾好了衣服和几本书，爷爷骑着摩托车送我到车站，又帮我买好票，叮嘱我回去要注意安全，我就坐上了回外婆家的车。
我径直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虽然颠簸，但是这是我最为中意的位置，因为它隐蔽，除了和我并排坐的人，其他人没人能看到我一副痴迷地望着窗外风景发呆的神情。
今年的冬天，和往常一样冷，打开窗口，灌进来一阵带着树木味道的寒风，我打了个哆嗦，感到神清气爽。我挨着座椅，把我的淡粉色书包放在腿上，很有安全感，我开始进入感受和幻想的个人小世界里。
我眼前是高高的座椅，椅子上套着一层白色的房地产的宣传广告，大红色的字，灰黑的几条污痕，软椅套着一层深绿色带密密麻麻的曲线花纹的厚布，那在空气中荡悠悠的数条丝线诉说着它几经磨拭的生平。窗帘是淡黄色的，斜塌塌地挂在座椅边，粗厚的钢化玻璃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水雾，让我不禁想起无数个在玻璃窗上哈气后画上爱心的电视剧经典告白桥段。
一路上路过不少小村庄，村庄一般都是依山而建，村庄看过去蒙蒙的，大致是灰白色的，山不高，黄褐色和深绿色的树林点染着群山，告诉我冬日的气息，远远的山上挂着懒懒的几朵灰云，凄厉又萧索。
下了车，我还有一段乡间小路要走，穿过几百米的已经荒芜的水稻田，门前长着几棵木瓜树的，就是外婆家。
背着用麻袋装着的七斤公鸡，着实有点呛人，好不容易才到了外婆家。
走进穿巷，两米宽的青石板小路蒙上了黑灰色的一层尘土，推开虚掩着的灰黑色的木门，能看到大厅里外婆坐在摇椅上看电视的背影。
“外婆，看是谁回来看你啦。”
“小水，这么早就回来啦。快过来。”我小时候天天闹着去河边玩水，所以大人给我起小名叫小水。
“外婆，这是鸡，这是猪肉，这是酒，还有我一书包的衣服，我要和你住一周再走。”
“好啊。呵呵呵呵呵。有你陪我住，我就不会无聊啦。我怕你陪我一个老太婆无聊嘞？”
“和外婆住才不会无聊呢。”
“那就好，呵呵呵呵，”外婆笑开了花，“来我们去放东西。这鸡啊放栅栏里，这肉放冰箱……”
外婆的家就在隔壁村，她嫁过来那年二十三岁，从前在家是家里的老大，承包了家里喂猪喂鸡种菜煮饭大大小小的家务事，嫁过来之后和外公一起分担这些家务事，生下妈妈和舅舅之后就多了带娃这件事，平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村四公里的小镇上。外婆今年八十了，头发花白，黝黑的手臂和条条银筋凸起的手背瘦弱有力，面部是铜灰色的，黑色的皱纹从眼角绽开，从两颊向耳侧蔓延开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却闪着安宁幸福的光。
“外婆，舅舅舅妈呢？”
“他们去隔壁村帮忙装修房子了，明天回来。”
“那我去摘菜只要我们两人的份吗？”
“对，菜地还是河边的老地方，你还记得吧？”
“那我知道了。”
“你就拿小刀去割一根大白菜就行。”
“好。那外婆我摘菜去咯。”
“嗯。去吧。洗好菜再回来啊。”
“好！”
我出门的时候太阳准备落下，菜地就在外婆家对面的一百米外。路过一个荒废的小厂子，走过干硬的泥土和细小石子铺就的小路，我挎着菜篮，轻车熟路找到菜地，拿了菜放到篮子里准备回家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很美的景象。
有人喜欢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有人喜欢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幽静，有人向往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太平岁月，有人乐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三重境界。世间万般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因缘际会，而我却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幕，难忘至今。
外婆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整个村庄被群山环绕，家家户户零零散散落在河两岸，总共加起来也就只有五十多户人家，逢年过节时有多热闹，平时老人们自己待在村子里的光景就有多冷清。白天大家各忙各的，要么到田里看庄稼，要么给蔬菜浇浇水，要么种些花生、玉米，养蚕的不多，因为年纪大了，采桑叶的活儿忙不过来。晚上几盏街灯亮起，照见乌漆麻黑的砖瓦房，黑咕隆咚的，是**点钟老人们已经熄灯入睡的窗口。最热闹的，要数天上的星星，地上越漆黑，天上越是闪烁光明，月亮越是宁静如水，明亮如昨。
夕阳西下，外婆的菜园围着一圈用手指大小的细树干和扁竹缠好的栅栏，几棵豌豆尖沿着栅栏攀到栏上，细细的嫩绿的枝叶微微卷起，在晚风中摇摇晃晃。微风吹过，密密的菠菜叶窸窣作响，黄色的土壤上飘来醇厚的香菜的味道。远处的山上等待着日落，天空深情地和太阳告别，云层是粉紫色的，夕阳是暖黄色的，它们相互辉映，难舍难分。我听见后边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我回头看，那个人身上镀了一层霞光，衣服颜色看不清了，他用扁担担着两桶水向这边走来，他的步伐迈得稳，步调不紧不慢。一个小身影，在漫天的彩霞下，身负重担，稳稳当当走在绿意稀疏的黄土地上，背后是苍黄而夹杂深绿的群山--这画面，恬静得让我想起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快乐，让我不禁遐想老年的我也能这样“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就好了。我就这样望着那个笃实的身影出神。
待他走近一看……
“秦风？”
少年身穿秋天的麻布浅绿工装上衣，一双略黑的手修长分明，稳稳地扣着扁担两头，他的黑色水筒鞋沾上了不少泥土，两个红色桶里装满了清澈见底的水，他的短短的刘海因为出汗而粘在额头上，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俨然像从山水田园画里走出来的淳朴少年。秦风，其实很好看。我第一次这么觉得。我喜欢这样干活的人。
他放下扁担，“吴衣？你也在这里啊。摘菜吗？”
“对啊，看我篮子里的大白菜。秦风，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如你所见，我在这里挑水来淋菜。哈哈哈。”他一如既往地喜欢开玩笑。
“我是说……”
“我知道，你想问，我家菜地为什么在你家旁边，为什么以前你没见过我。”
“是啊，我们家离这么近，按理说我们大概率以前认识才对啊。”
“我们以前认识的。”秦风放慢语速。
“嗯？”我疑惑了。对他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印象，对他的名字也没有印象。
“吴衣，我们以前认识的。大概七岁的时候，你叫小水，很喜欢来这里游泳，跟你的外婆，赵奶奶，对不对？”
“是哦，但是我不记得你哎。你又是怎么记得我的呢？”
“大概是我‘男大十八变’吧，你啊，没有多大变化。我小名叫舟舟，我们还经常一起去那边爬山，”他指向外婆家背后的青回山，“我们把爬山叫做‘大冒险’，想起来没？”
“舟舟……你是不是那个到哪里都要系红领巾的舟舟？”我想起来小时候有个小伙伴，不管上学放学还是放假都要系一条红领巾，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们他要做新时代的小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可是大家都不以为然。
“确实是我，”少年的脸好像红了，“我去浇水咯。”
“去吧，我去洗菜啦。”
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水冬暖夏凉，水面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我一层层剥下大白菜。
“吴衣。”背后传来秦风的声音，河水和菜地相隔不远，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哎。”我应声回道。
“你抬头看看天空，现在的晚霞很美。”
我抬头看了看，霞光万丈，夕阳最后一刻的光凄美感人。
“是啊，真好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我想起来他从田埂上走来的画面，“秦风，刚刚你担着两桶水走过来的画面，也很好看。”
我撕去了几片白菜叶的发黄的边缘丢到河岸上，明天附近的鸭子或鸡会吃掉。
“吴衣，你是说，我好看吗？”
我回头看到一个站在菜地里的身影，修长挺拔，双眼直视着我，在夕阳里视线变得温柔，我突然有点紧张，心跳似乎漏跳了几拍。我赶紧转过头去，“我是说，那光景很美，就是，天空很美，山也好看……都好看……”
“吴衣。”
“干嘛？”我赶紧洗我的菜，生怕他继续问我什么让我紧张的问题。
“你今晚有空吗？”
“我可能要跟外婆一起看电视。”
“如果有空的话，我们在你外婆家门口看会儿星星吧。”
“可以啊。”
“一言为定。”
“君无戏言。”
“哈哈哈哈……”我们好像找到了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快乐童年。
“我先回去咯。”我洗好了菜。
“好，小心路滑。”他手里拿着红色塑料瓜瓢，水从里边顺着瓜瓢边缘缓缓滴到地上，他满头大汗，对我粲然一笑，让我想起温润如玉这个词，有点晃了神，我好像又有一点紧张了。“……放心，这路我熟。”
我抓紧菜篮，低头快步离开了。
那天晚饭我吃得匆忙，外婆看我心不在焉，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在菜地碰到了同学，竟然是小时候的小伙伴。外婆笑着问是谁，我说是红领巾，外婆说他是因为爸妈离婚，没能顾得上他，所以他小学时在这边和外公一起住，初中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去了外地，也不知道是哪里，现在上了高中又回来和外公一起生活，最近忙，也还没来得及问问个中缘故。但外婆转而又提醒我：别问太多。我说知道啦，不该问的不问。外婆又提醒我：适当关心。我说知道啦，该关心的自然要关心一些。
八点钟，我吃完饭就坐到门口的一大块石头上。
夜色渐浓，虽然是冬天，但是乡下并不缺少专属夜晚的歌唱家：小昆虫们。我仰望着门口的两棵木瓜树，黑暗中它的叶子随风摇啊摇，在地上摇碎了月影。
“吴衣。”秦风走到我旁边坐下。我闻到了他的棉衣的味道，没有浓厚的洗衣粉味，就只是棉衣本来的味道。
“你冷吗？”他转过头问我，眼神幽幽的，我看不清。
“我穿得很厚，还有棉手套呢，”我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你冷吗？”他穿了黑色羽绒外套，双手插在衣兜里。
“不冷。”他笑了，月光照亮了他弯弯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于是我们一起静静望着天空。
天空是深蓝色的。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所以星星只有几颗，一闪一闪的，陪在月亮旁边。星星虽然闪烁，虽然和月亮比起来微小，但是很坚定。
冬天的微风一阵一阵轻轻吹过，带来前方菜地的清香。
“吴衣。”
“哎。”
“你以后想干什么？”
“想做一份有意义的工作。”
“有意义？”
“对，就是对其他人有实质性的帮助或者在精神上有帮助的工作。”
“实质性，或者精神上有帮助？”
“对。外科医生，律师，工程师，护士，环卫工人也可以啊。或者老师，心理医生。”
“首先是有帮助？”
“对，这份工作首先能帮助到别人，其次是我感兴趣。可是我目前还没有特别感兴趣并且能以此为谋生方式的地方哎。”
“还有三年呢，你慢慢想呗，希望你早点找到你的答案。”
“嗯。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研究物理。你知道我的榜样是谁吗？”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雷锋？”
“对。”
我肃然起敬：“秦风，希望你不忘初心，坚定地走你的路，我支持你！”
“你支持我？”
“……我精神上支持你。”
秦风转过头，慢慢笑起来，少年的眼光炽热又温柔，月光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谢谢你，吴衣。”
还好，夜晚盖住了我因心跳加速而变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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