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灰色水平面起飞,升入阶梯般的云层,天空蓝的一望无际。
周星野扯掉耳机,揉了揉耳朵缓解耳鸣的症状,又重新塞上后,偏头向窗外。
明明是奔赴期待已久的演唱会,她的表情,却像被迫绑架。
“颈枕掉了。”邻座,沈亦安书翻到一半提醒。
周星野不耐烦转头,得到眼神示意,才发现落在脚边的颈枕。
弯腰时候,头无意撞到前面,周勇江察觉动静回头,转了一圈,眼睛又回到她身上。
“安分些,不许吵架。”
“?”
凭什么只对她说?
周星野无语地闷住一口气,蚯蚓般耸动一下身体,索性闭眼,看不见心不烦。
不多时似乎想起什么,倏而又睁开,她瘫头对向身侧。
他们之间,鲜少挨得这么近过,这个距离,可以看清他耳角下一点茶色的小斑,甚至喉结滚动的弧度。
沈亦安被她略带探究的眼睛,逼到合上书页。
他问:“想干嘛?”
周星野说:“这次,你怎么不反抗了?”
印象中沈亦安和她一样,是无比抗拒这种含糊不清,类似家庭的旅行,好歹她为了演唱会必须忍受,可是他呢?
沈亦安侧头睨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睫,半边侧脸模糊。
他漂浮在云端的声音,因为飞机陡然颠簸的一下,周星野没听清,再问时,他翻开书,不肯说第二遍。
她置气地撇了下嘴角,漠然偏头。
窗外,占据视线全部的蓝白色,像张梦幻的画布,又像张巨大的网,诱人深入其中,无边无际没有出口。
让她不自觉联想起,曾经那个关于漂流瓶的梦境。
..........................
当梦境因重构而变得虚幻模糊,真实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
一如十五岁那年,毕业的盛夏。
压抑三年的埋头苦读,以短暂的句点结束,理应值得一场轰轰烈烈的毕业旅行。
周星野却任性地私自报名了学校夏令营,美其名曰广泛交友,实际只为躲避周勇江安排的海岛出游计划。
听说之后,他火冒三丈,但也还是无可奈何。
生气归生气,钱却不能白花,四人行最终变三人行。
然而他们不曾知晓的是,在野外营地醒来的第二天,周星野毅然决然拎起行李箱,坐上了回家的车。
与想象中不同,一个男生暧昧女生攀比的夏令营,是无聊且难以忍受的。
到家已是下午四点。
太阳穿过客厅宽敞的落地窗,映出沙发孤单的影子。
洗完澡,周星野换上一件及膝的碎花裙,头发粗略扎成丸子,从双开门的冰箱拿出一半冰镇西瓜,和碗橱里的长柄勺。
坐在地毯中间,她打开电视,CCTV正在播放电影《机器人总动员》。
一手握勺子,一手滑动手机,她纯粹懒得换台,却没想看到后面欲罢不能。
甚至没听到门外密码解锁的声音。
沈亦安抱着篮球回来,赢了决赛的欢喜,都不及眼前穿着清凉的女孩,抱着西瓜又哭又笑的古怪画面,让他印象深刻。
四目相对,她止住抽泣,眼泪仍在断线。
就像没有问她,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家里,周星野也并未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旅行。
诡异沉默的片刻,只有电视里凄切的呼叫,“瓦力……瓦力……”
女孩瞬间又抽动鼻子。
余阳洒在她透白的皮肤,和泪光闪烁的大眼睛,莫名让沈亦安想起小时候曾养过的,一只精巧又极爱撒娇的萨摩耶。
前进或后退,他无法判断,便只能站在原地。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于是这无比奇怪的一幕,连带让他手足无措的夏日午后一起,被定格在透明的窗台,和他的脑海。
有蝴蝶停在上面,轻轻扇动翅膀。
..........................
美式装修风格的店面,正播放着公告牌榜单的节奏歌曲,从炙烤的室外进入,冷气沁人心脾。
前日赢得篮球比赛的同时,也赢了赌注——免费的大餐。
队友们却发现,作为主力的沈亦安,在享受战利品的一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没胃口?”队友咬着汉堡和可乐问。
沈亦安回过神,抬抬下巴冲面前的披萨,“这一份我打包。”
换来队友奇怪的眼神。
在一群男生惯常的调侃中,他轻笑,余光碰巧闪过侧面玻璃窗,笑容微滞,突然起身走向门外。
队友一头雾水喊着,“免费的披萨不吃啦?”
地狱般热气蒸腾,步行街道上,人烟稀少。
她停在咖啡馆的遮阳伞下,太阳帽被折握扇风,视线朝右前方停滞。
周星野没想到,会在如此炎热室外,遇到沈亦安。
对坐的付新宇见状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人,颌首示意。
应该只是巧合,却让周星野好不容易搁置的丢脸回忆,再度浮现,于是对座男生,便成为无辜的躺枪者。
“下次这么热的天气,别叫我出来。”
被她不耐烦吼着,付新宇弯唇,近似乎宠溺微笑。
与满大街司空见惯的帅哥不同,他的颧骨是瘦削且深的,单眼皮,眉眼注视人的时候显得异常深邃,不笑比笑更好看。
“有什么好笑的。”人在走近,周星野有些局促的无奈。
付新宇便收住了表情,以散漫到叹息的语气,在沈亦安刚好经过他们时,说了一句。
“过几天我就要出国了。”
付新宇不是在开玩笑。
飞机渐渐升入蓝天,化作云端的尾巴远去,那一刻,周星野才仿佛终于确认这个事实。
后知后觉地,被一种落寞的怅惘,以及对未知的恐惧环绕。
她屈指可数的好友列表,又少了一个人。
拎着小挎包,周星野慢慢走在人潮涌动的行道,忽远忽近的黄昏,像一首送别的诗,亦或一首大声唱的歌。
熟悉的背影,突然从街道一家网吧店拐出来。
也许是经常打篮球的原因,不同于刻板的清瘦印象,他实际藏在蓝色衬衫下的骨架很直很宽,人群中一眼就能辨认。
周星野觉得难怪,这些天在家里没看到沈亦安。
是为了躲她?这么抗拒跟她共处一室?
胡乱一通猜测,让原本不甚美丽的心情越发气闷了,反复辗转半夜,冷不防寒气趁虚而入。
醒来的第二天,周星野气势汹汹感冒了。
顶着千斤重的脑袋和游魂般身体下楼,倒下热水,她瘫坐在客厅沙发上,大眼无神,盯着厨房忙碌的身影看了一会。
不可思议的语气,“你是在做饭?”
沈亦安平静抬头,回敬明知故问的眼神。
周星野接着问:“外卖惹你了?”
他回答:“以防万一,最近流感。”
像为了印证这话,周星野十分应景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无奈蹒跚起来找药。
“空腹先吃饭,再喝药。”背后,沈亦安不冷不淡提醒。
嗯?她惊诧回头,这意思……居然有她的份?
半晌,极具色相的焗面从餐桌对边推过来,周星野保持怀疑地用叉子挑起一口,眼睛骤然一亮。
却不甘助长他气焰,所以故意违心点评着,“也就一般。”
沈亦安拉开了斜对面的椅子,坐下说:“你现在应该尝不出来味道吧。”
右手一顿,周星野隐含怒气眼睛瞪向他,又自然往下,转至那沾染茄红色的薄唇。
单看久了还算顺眼的脸,偏生了张会说话的嘴。
察觉到注视,和她眼神落下的位置,沈亦安不动声色吃面。
片刻,还是悄无声息别开脸。
..........................
周星野的感冒反反复复,捱过几天清汤寡水,终于大好,仿佛为庆祝这一刻,家里的总闸华丽丽烧出了烟火。
修理师傅要四小时后到,他们只好外出觅食。
岔路口上,沈亦安朝左走:“吃冰室。”
周星野往右:“吃火锅。”
谈不拢,两人即刻分道扬镳。
走出几步之外,周星野蓦地转身,她恍然想起最爱的那家火锅店,一向不售卖单人餐。
空气中四溢着浓汤的辛香,古色古香的门庭外,许多人排队取号。
沈亦安双手插兜,在候位区等待。
他是被强行拖来的,队尾衣着俏丽、挽起鱼尾辫的女孩,纤细身体却藏着最顽固的脾性,凡她想做的事,总有一百种办法逼你妥协。
周星野拿着取号单往回走,第一眼没看到人。
来回搜索,才发现一个颈刻纹身、身高相近的男生挡在他面前,言辞刺耳语带猖狂。
“怎么,变怂了?不是挺厉害嘛,也是,生来是野种,到底是孬种。”
难逃字眼刺激,沈亦安的面色骤冷,几欲爆发。
“我又没说错,”纹身男更得意笑了,“你爸没生下你就跑了,你妈靠改嫁分男人财产才有今天,以为没人知道?还他妈装什么清高。”
周星野脚步愣在半途。
印象中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说沈亦安的过往。
第一次,却是这么不堪入耳的话。
他和沈露的出现,迄今为止对她来说,就像白日的电闪雷鸣,暗夜的狂风暴雨,接受或抵抗,都已经费去大半力气。
以至于她全然忘了,同龄的沈亦安,也有着漫长且不可磨灭的过去。
极力维系的骄傲和冷漠,有时像稻草,可以藏匿其中,也能被轻易斩破。
深海的暗流在沈亦安眼中波澜汹涌,又化作支离破碎,在他动手之前,周星野快步走了过去。
“人太多,排队忍不了,这次就听你的,去吃冰室吧。”
她拉住他胳膊,感受到坚硬骨骼下,紧绷的搏动和线条。
纹身男眉眼上挑,饶有兴趣打量,“小女朋友?可以啊沈亦安,真是有其母……”
周星野听不下去了,傲然打断他,“喂,你还真是南北呀。”
可惜他没听懂,甚至以为是夸赞。
纹身男贼笑地凑近,看似热心提醒,“妹妹我劝你小心点,你不知道,他妈啊,克男人~”
有句话怎么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就像无法预测惊喜和荒诞哪一个先来,你也永远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所以纹身男捂着脸迟钝近半分钟,直到火辣辣的热度升至脑壳,才敢相信,他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狠狠扇了巴掌。
“我/草/你/大爷!你/他/妈才克男人,你全家都克男人!”
周星野完全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跳躁起来,拉都拉不住。
沈亦安即时出手,拦住纹身男野蛮的回击,才将她护在身后。
楼层的保安终于闻声赶来。
..........................
从商场出来,天空已经转至深沉的墨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如他们之间的沉默。
周星野漫无目的走着,沈亦安则跟在一步之后。
夜晚公园散步的人流渐渐涌动,风穿过草地和树林,带来儿童的嬉笑,路灯缥缈的光晕,照亮女孩散开在后颈的一缕头发。
他无意识伸出手,原本是想提醒,却在差点碰到她抖动的肩膀时缩回。
像被无形烫到。
周星野以为被压制住的眼泪,在沈亦安突然转到面前,直勾勾盯着她时,还是冲破了闸道,一发不可收拾,索性不管不顾地,坐上喷泉台边石阶,大大方方嚎啕起来。
将那一瞬心中所有杂乱的,混沌未知的情绪倾倒。
徒留他,在旁观者指指点点中,路灯的阴影下,风中凌乱。
已经很久很久,忘记多久,没有这种手足无措,害怕的感觉。
不论是曾经被恶劣的同学指着鼻子骂,还是后来把他打伤进医院,沈亦安都没有动摇过,只不过那唯一一次,连累沈露受压并且卑躬道歉,而后转学搬家。
也自那之后,他们投靠了周勇江。
后来更多时候,沈亦安学会的冷漠和忍让,不是因为畏惧,而只是嫌麻烦,怕麻烦自己,更怕麻烦沈露。
他讨厌凡事纠缠不清的感觉。
就像现在。
在周星野面前被揭穿的过去,迫她卷入是非不堪的争端,还有狂风暴雨的眼泪,这一切,都让他不可遏制地,开始无端焦灼和烦躁。
好似心底一处坚不可摧的堡垒,正在逐渐坍塌、崩坏。
“你哭什么。”
他喑哑的嗓音像夜色,没有什么说服力。
周星野依旧沉溺在发泄的世界里,直到五彩灯光在泪水中骤亮,身后喷泉爆出轰鸣,才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开。
算不上实际意义的拥抱,不过两个懵懂的心脏和身体,带给彼此轻微的撞击。
清醒过来,旋即不自然后退,沈亦安一手却仍捏在她肩膀。
“周星野,你再哭,我就去告密。”
分明不是安慰女孩最好的话,偏偏在周星野身上,立竿见影。
她终于捂住脸,胡乱擦干眼泪,“你敢。”
五彩的电子焰火腾空,闪过沈亦安清凉如水的眉眼。
他没有反驳,而是偏头,藏住了笑意。
依旧是不甘对立的两个人,却有未知的微妙心绪在悄然流转,糅合在音乐喷泉舒缓的夏夜,以及远处寂寞的蛙叫,和蝉鸣。
那一刻,多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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