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的指尖在红布包裹上停顿了三秒。
母亲的铜铃就躺在褪色的红布里,铃身的缠枝菊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她记得小时候总爱趴在母亲膝头数这些纹路,母亲会用沾着檀香味的手指点她鼻尖:"小桐,这是渡魂铃,替亡魂引路的。"后来母亲出事那晚,这铜铃被她死死攥在怀里,金属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像块烧红的炭。
她深吸一口气,将铜铃放在茶几中央。
朱砂盒的木盖掀开时,细碎的红粉簌簌落在手背上,像极了母亲入殓时,她往母亲棺木里撒的最后一把玫瑰瓣——那是母亲最爱的花,可那天殡仪馆的暖气开得太足,花瓣落下去时都蜷了边。
六芒星阵是用朱砂粉在瓷砖上画的,她跪在地上,手腕微微发抖。
母亲手札里夹着的旧画纸被她垫在膝头,上面的阵图边缘泛着黄,她记得母亲曾说:"引夜阵是守夜人的暗号,像敲三下门。"可母亲又说"别信守夜人",这句话被她用红笔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圈了七遍,墨迹都晕开了。
三柱香插在青瓷炉里时,火星子"噼啪"响了一声。
林疏桐退后半步,坐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膝盖抵着茶几边缘。
她的手指扣住母亲的渡魂铃,铜质纹路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她十年入殓师生涯里唯一会发抖的时刻,给尸体整容时她能屏住呼吸连缝二十针,此刻却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人攥住了气管。
"叮——"
铜铃的震颤从掌心传来,比前几次更剧烈。
林疏桐的睫毛猛地一颤,香灰"簌簌"落在阵图边缘,原本淡红的朱砂突然泛出暗红,像被血浸过。
她望着六芒星中央那圈若隐若现的雾气,想起停尸间里尸体刚推进来的模样——冷气裹着水汽,也是这样的朦胧。
"如果你是守夜人,请回应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被铃声截断。
镜子突然"吱呀"响了一声。
那是玄关处的穿衣镜,边框雕着牡丹,是母亲生前最宝贝的老物件。
林疏桐转头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镜中本该映出她微乱的发梢和茶几上的香灰,此刻却多了道影子。
黑衣人。
他背对着镜子,黑色风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绑带的小腿。
林疏桐盯着他后颈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想起停尸间里具车祸尸体,也是这样的擦伤,是被护栏刮的。
可镜中的影子没有伤口,红痕像朵开败的花,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喂!"她踉跄着站起来,铜铃"当啷"掉在茶几上。
镜中的影子动了,缓缓转过脸——可直到最后一刻,他的面容都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浸在墨里的寒星。
林疏桐冲向玄关,手刚搭上门把手就顿住了。
她想起母亲出事那晚,也是这样的深夜,她听见敲门声去开门,门外只有一片白菊。
后来警察说,母亲是在给某个"特殊客人"做法事时突发心梗,可她在母亲衣袋里摸到半块碎玉,上面刻着"守夜"两个字。
门开了。
走廊的声控灯"刷"地亮起,暖黄的光里浮着细小的灰尘。
林疏桐的目光从空荡荡的楼梯口扫到墙角的灭火器,最后落在脚边——那里躺着枚黑色玉坠,雕成夜枭形状,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发丝。
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玉坠就缩回了。
玉坠是温的,像刚从人胸口摘下来。
背面的小字被磨得有些模糊,她凑近了看,"守夜二十七代,谢砚"几个字突然清晰起来,墨迹渗入玉纹,像血渗进棉布里。
手机在客厅响起时,她正攥着玉坠站在门口。
铃声惊得她手一抖,玉坠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叮"声——和母亲的渡魂铃很像,只是更沉,像古寺里的晨钟。
"小桐?"王师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气声,"刚才我在城南老巷......"
林疏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坠上的夜枭眼睛,那里有块极小的缺口,像被谁咬过。
风从楼梯间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飞,她望着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红色的"出口"两个字突然模糊起来,像被水浸过的墨。
"王师傅?"她应了一声,喉间发紧,"你看见什么了?"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林疏桐握紧手机,听见王师傅压低声音说:"穿黑风衣的......和你说的那个一样......"
"王师傅?"她提高了声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你现在在哪儿?
我马上过来——"
"啪。"
电话挂断了。
林疏桐盯着黑屏的手机,玉坠在掌心里烫得发疼。
玄关镜里又映出些什么,她猛地转头,却只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身后茶几上仍在燃烧的香,三柱香烧得只剩半截,香灰垂落,在六芒星阵里勾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像谁在黑暗里画了半道轨迹。
窗外的法桐叶又落了片,"啪"地贴在玻璃上。
林疏桐望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母亲日记本里夹着的老照片——穿黑风衣的青年站在"守夜居"门口,手里捧着的白菊,和昨晚落在窗台上的那朵,花瓣形状一模一样。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王师傅发来的语音。
她点开,电流杂音里混着粗重的呼吸,然后是句模糊的低语:"他在看......"
语音戛然而止。
林疏桐的指尖按在玉坠上,夜枭的眼睛硌着她的掌心。
她望着玄关镜里自己发颤的睫毛,听见客厅里的渡魂铃又轻响了一声,这次的铃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像有人在她耳边说:
"来了。"
林疏桐的手机在掌心震动时,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尾发青。
王师傅的声音从电流杂音里钻出来,像被泡在冷水里的钢丝:"小桐!
城南老巷......穿黑衣的,戴兜帽,手里拿面镜子!
他说'她已经听得见了'!"
"他在等我。"林疏桐的指甲掐进掌心的玉坠,夜枭的尖喙硌出月牙印。
她望着茶几上仍在燃烧的引夜阵,香灰垂落成线,像母亲手札里画的魂归图。
十年前母亲咽气时,床头铜铃也是这样轻响着,把她的眼泪都震碎在枕巾上——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不是亡者的叹息,是某种召唤的余韵。
她抓过沙发上的黑色帆布包,母亲的渡魂铃被红布裹着压在最底层,符纸边缘的朱砂蹭在包内侧,像一串凝固的血珠。
玄关镜里的自己脸色发白,发梢被风掀起几缕,倒比给尸体描眉时更有活人气。"别怕。"她对着镜子说,声音轻得像给遗体盖寿被时的呢喃,"要见的终究要见。"
城南老巷的路灯隔三差五灭一盏,林疏桐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回音撞着斑驳的砖墙。
巷口飘来腐叶和旧煤炉的气味,她摸黑拐过第三个转角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那是入殓师特有的直觉,像停尸间冷柜打开时,冷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嗒。"
比她的脚步声慢半拍的轻响。
她猛地转身,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
街角的阴影里立着道人影,黑衣裹得严严实实,连下巴都藏在高领里,只有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淬过冰的黑曜石。
"你是守夜人?"林疏桐的声音比预想中稳,手指却悄悄摸向包里的渡魂铃。
铜铃的温度透过红布传来,和掌心里的玉坠形成微妙的呼应,像两根线头在暗里打结。
黑衣人没说话,只是抬手。
月光漫过他的手腕,林疏桐这才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和镜中影子的绑带纹路一模一样,边缘还渗着极淡的血渍,像被水洗过的朱砂。
"我母亲的死,和守夜人有关。"她向前半步,帆布包在身侧晃了晃,"十年前她衣袋里的碎玉,刻着'守夜'。
引夜阵是她教的,可她又说'别信守夜人'......"
黑衣人忽然动了。
他伸手的动作很慢,慢得林疏桐来得及看清他指节上的薄茧——像常年握笔或持刀的人才会有的茧。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她掌心的玉坠时,她本能地缩手,却听见他低低说了句:"烫。"
确实烫。
玉坠从刚才开始就在升温,此刻竟像块刚出炉的炭,夜枭翅膀上的纹路烫得她掌心发红。
黑衣人收回手,月光照亮他后颈那道淡红的痕迹——不是擦伤,是胎记,形状像朵未开全的菊,和渡魂铃上的缠枝菊纹有七分相似。
"你叫谢砚。"林疏桐脱口而出。
玉坠背面的字迹突然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守夜二十七代,谢砚",每个字都像被刻进了骨缝里。
黑衣人瞳孔微缩,这是他今晚第一个明显的情绪波动。"你母亲......"他的声音哑得像旧砂纸,"她最后说的是'别让小桐卷进来'。"
林疏桐的呼吸顿住。
十年前医院的消毒水味突然涌进鼻腔,母亲攥着她的手渐渐冷去,喉间发出含混的音节,她当时以为是弥留的呓语,现在才听清——是"小桐",是"走"。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她松开攥紧的玉坠,任它垂在指间摇晃,"王师傅刚才打电话说你拿着镜子,说'她已经听得见了'。
我听得见什么?
亡魂的哭声?
还是守夜人的秘密?"
黑衣人沉默着从怀里取出一面铜镜。
镜面蒙着层薄灰,边缘刻着星图,林疏桐凑近时,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片雾蒙蒙的白——像极了引夜阵中央升起的雾气,又像母亲出事那晚,窗外飘着的白菊。
"阴阳镜。"他说,"能照见生魂未散的执念。
你母亲......"
渡魂铃突然在包里震动。
林疏桐手忙脚乱去抓,红布滑开,铜铃撞在阴阳镜上,清越的响声惊飞了墙头上的夜猫。
黑衣人猛地抬头看向巷口,林疏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穿堂风卷起几片枯叶,却在半空中凝成了人形——青灰色的衣摆,佝偻的脊背,正是王师傅!
"小桐!"那团雾气发出王师傅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快......快回归安堂......"
话音未落,雾气"轰"地散开,枯叶噼里啪啦砸在两人脚边。
林疏桐蹲下身捡起片叶子,叶脉里浸着暗红的血,像用针管注进去的。
"他被戾灵缠上了。"黑衣人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现在回归安堂。"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的目光扫过她颈间不知何时浮现的淡红印记——和他后颈的菊纹胎记一模一样,"你母亲用命给你种了引魂印。
从你敲响引夜阵的那一刻,所有戾灵都能顺着这印记找到你。"
林疏桐摸向自己后颈,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凸起。
夜风突然转凉,她裹紧外套往巷口走,却在转身时瞥见黑衣人腰间挂着的东西——半块碎玉,和母亲衣袋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归安堂的霓虹灯在巷口亮起时,林疏桐的脚步顿住了。
玻璃门内的灯光透过雾蒙蒙的玻璃,映出个佝偻的影子——老妇人的背弯得像张弓,手里攥着团黑布,正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
"那是......"她刚要开口,黑衣人已隐进了黑暗里,只留下句话飘进风里:"你要的真相,明天就会开始。"
林疏桐望着玻璃门内的影子,老妇人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灰,黑布里露出半截红绳——像极了装骨灰的锦囊。
她摸出钥匙开门时,渡魂铃在包里轻响,这次的铃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像谁在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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