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8年的冬天，方时游才升入初一，班上都在传高中部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叫林书。
方时游没见过林书，但是她却听说了许多她的事。
她听说林书格外关照高一的一位女生，叫郝引睇。
郝引睇当时在全校都很出名，不是因为她很聪明，而是因为她的家庭。
她的爸爸是出了名的二赖子，妈妈更是人见人憎，凉城的人走街串巷都会问一句郝引睇她妈又去勾引谁家男人了。
她爷爷奶奶更是刻薄的要命，甚至会为了街边一截未抽完的烟和别人大打出手。
可是就是这样的家庭，却培养出了待人宽厚且聪慧的郝引睇。
当时的林书才步入职场，所有的行为仅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
她悲悯于郝引睇的遭遇，所以对她格外的关照，她希望郝引睇能够逃离凉城，逃离这吃人的地方。
她希望她好。
只不过后来林书的举动被郝引睇的家人知道了，郝引睇的父母原本送她上学就是不情不愿的，只是因为听别人说读了书的人能卖个好一点的价钱才咬着牙送她去上的学。
当他们听说林书很喜欢郝引睇是就扣掉了她所有的学费。
甚至以让郝引睇退学威胁林书。
初出茅庐的林书那时格外的硬气，直接扛下了郝引睇所有的开资和郝家人的压榨。
可是新人总归是新人，林书没有资历，工资也不高，很快就负担不起两人的开资了。
那刻薄的两夫妻许是察觉到了林书身上再无油水可以剥削，直接将郝引睇带回了家，说是已经读过高中了，可以嫁人了。
郝引睇的婚事被安排的很快，是和他们隔壁村的一个老鳏夫，据说是拿了5000块钱给郝家人。
方时游记得，那一段时间的林书就像行尸走肉，每一天身上都散发着颓靡的气息。
她以为郝引睇的事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十二月中旬。
那天的太阳很大，雪也很大，纷纷扬扬的。
地上的积雪很厚，人走一步就会印出一个很深的脚印。
郝引睇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身上全是青紫，一个人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两条腿在空中晃荡。
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灵魂，只知道机械性的重复着动作。
学生们在教学楼下挤成一团，老师们在不断催赶着学生回教室，可是没有人动。
毕竟，被压抑惯了的人遇见有人跳楼总是很稀罕。
方时游坐在教室里，她看到站在最前面的林书眼睛通红，脸颊上全是眼泪，双膝跪坐在地方，无力的哭喊着。
随后，她看到了一个影子快速的从窗口降落，然后“嘭”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厚厚的雪层被砸得塌陷，血迹顺着白雪蔓延，耀眼的太阳光照射在那一摊鲜红上。
绮丽而诡异。
方时游不知道那一抹红要走向哪里，或许是走向已经晕厥过去的林书，又或许是走向四处逃散的旁观者。
亦或许，是这片纯白无暇的大地？
可是她没有那个精力去思考这些，如果她没有奶奶，说不定她早就是某块山上长满野草的无名坟了。
关于2008年的凉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2008年的凉城很小，小到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郝引睇的事。
可是2008年的凉城又好大好大，大到没一个人知道郝引睇的事，就连当地的报纸都没有报道。
就像郝引睇这个人，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除了…
消失了差不多三年的林书。
方时游再次见到林书是自己高一开学，林书作为他们的班主任指引他们报名。
三年后的林书和初见时的林书截然不同，三年后的林书更沉稳眸色也更深沉，她不再一腔热血，也不再情绪外露。
可是她知道，郝引睇的死就像六月的梅雨季，淅淅沥沥的在林书的世界下了很多年。
潮湿又压抑。
但是林书仍就没改变让他们走出凉城的想法。
林书除了会给他们上课外，还会给他们讲述外面的天地，讲述都市的男男女女。
窗外的雪还在下，融化的水滴在方时游手掌上聚成一小潭，溢出的水珠顺着衣袖滑入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臂膀往全身浸润，惹得方时游打了个哆嗦。
她回过神，袖口已经湿了。
环顾四周，讲台上的林书早已经不见了，沈洄安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在那里面色狰狞的思考着什么。
“游游。”
余周见方时游动了，于是用笔尖轻轻的戳着她的胳膊。
方时游太过分了，刚刚叫了她好几次都没理她。
方时游正想问干什么就听到余周压低了声音说道，
“游游，下周一月考你听到了吗？”
“游游，这次考完换位置你还要和我一起坐吗？”
月考吗？这么快。
方时游摩挲着泛起痒意的手指。
不过至于同桌的人选，她没有想过，她并不觉得除了余周还会有人接受她的沉默寡言，即便她是班里的老好人。
如果不是余周，方时游的身边应该是常年空位的。
“嗯，当然。和你坐一起。”
方时游轻声回道。
……
后两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是一个很古板的老太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
或许是注意到了班里的新面孔，所以沈洄安没翻开书听她讲课被她抓了好几次，再加上刻意刁难她让她回答问题却落了面子，最后气急败坏的小老太太直接让她去后面罚站了。
方时游看着后面拿了一本书站的笔直的女孩，说是拿了本物理书，实际上物理课本上面还有一本书。
女孩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用手指比划着。
“沈洄安！”
物理老师的声音直穿耳膜，接踵而至的就是一根白色的粉笔。
“认真听课！！！”
方时游看着女孩茫然的从书本中抬起头，然后茫然看着讲台上怒气冲冲的老师。
她的发顶还有一抹白色的粉笔灰，呆呆的样子让原本气拔弩张的画面显得格外的滑稽。
她没忍住，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再抬头时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了沈洄安的眼睛。
然后，她看见靠墙的人笑弯了眉。
沈洄安的眼睛很美，狭长的眉眼让她天生带了一股疏离感，而左眼下方的那颗泪痣却又格外的妩媚。
凉城连日下雨，乌云爬满了整个凉城的天，所以教室里的灯基本上每天都开着的。
她看见她琥珀色的瞳孔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两颗留存了几个世纪依旧光泽明亮的珠宝，有着历史的厚重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方时游看着她的双眼，呼吸一窒，原本圆润的瞳孔开始扩张。
最后倏的一声转过头，用冰凉的双手揉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方时游，你在干吗？听课，给我好好听课！
方时游很疑惑，沈洄安不就笑了一下吗？自己脸红什么！
……
——
“游游，”余周搂着方时游的手臂往教室门口走去，“听说今天食堂的菜是新来的阿姨做的，不知道做的怎么样……”
“方时游。”
一声夹杂着犹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余周转过头去面色不虞的看向突然插嘴的人，自己刚说的起劲，什么人啊，没点眼力见的打断自己说话。
沈洄安看着两人紧搂住的手，又转头看向此刻恨不得杀了自己的人，最后将目光移到了方时游的脸上。
她右手大拇指不自在的揉着另一只手的虎口，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的开口了。
“方……方时游，你可以留下来一会吗？”
说完便转头看着旁边瞳孔放大的余周。
余周压下了心底的震惊，视线在两人之间巡梭。
方时游面色如常，嗯，很好。
如果不是自己的衣料都快被某人的手揪烂了，她就真信了她的面色无常了……
她将自己的手从方时游的手上抽出，大赦天下一般对二人说道:
“嗯，那好，你俩先聊，我就先不打扰您二老的二人世界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的教室。
外面的雨夹雪已经停了，教室里也空无一人。
两人面对面站着，没有人开口。
只是偶尔吹过的一阵阵寒风彰显着时间仍在流逝。
方时游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人，明明天气很冷，明明自己很饿，可她依旧选择了耐心的站着。她不知道沈洄安想说什么，不过看她这样子，总归是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事。于是她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仍在走着，或许是一分钟，或许是五分钟。
终于，她听到沈洄安开口了。
“方时游，你，你能做我的朋友吗？”
方时游正准备换个姿势站着的身体突然一僵。
做朋友，好陌生却又好正式的提问。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认真的问自己愿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好像在沈洄安的世界里，做朋友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你…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方时游眉毛拧了三圈最后还是选择问出了口，她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吸引沈洄安想和她靠近的点。
“方时游，做朋友也需要为什么吗？”
如果疑问能够具象化，那方时游一定能够看到此刻沈洄安脑袋上满头的问号。
沈洄安不理解，但是最后还是回答了方时游的疑惑。
“方时游，你人很好，和你在一起时很舒服，我想靠近你。所以，方时游，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方时游抿唇，她看见女孩眸子里热烈的光彩，像覆满了积雪的山顶突然出现的日照金光，迷人又绚烂。
“嗯，好。”
她听见自己肯定的回答。
然后，她看见女孩不自然的走向自己的位置，拿出一个棕色的袋子递了过来。
“那，方时游，你能收下这个吗？”
方时游沉默，她不知道沈洄安这一出是想干什么，但当她正准备拒绝时，对面的人开口了。
“方时游，你不要多想。这是周奶奶给我的，她自己亲手织的，她说希望我能送给自己的朋友。”
语速很快，语气很迫切，生怕对面的人一口拒绝。
方时游垂眸，袋子很新，封口用了很可爱的蜡笔小新贴纸，胖胖的，呆呆的。
空气安静了半晌，最后方时游淡淡的声线通过空气传到了沈洄安的耳朵里。
她听到方时游说“嗯，好，谢谢，也麻烦你替我向周奶奶说声谢谢，谢谢她的礼物。”
“呼。”
看着自己手中的袋子被接过，沈洄安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刚已经把自己被拒绝后如何挽尊的话语都想好了。
不过，幸好，结果很好。
——
方时游回到宿舍时人还是恍惚的，她坐在宿舍的桌前，楞楞的看着自己面前的袋子。
离中午沈洄安递给她礼物已经过去了快十个小时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沈洄安慢慢黯淡下去的双眸然后就脑袋一热接了过来。
“游游。”
余周洗漱完走了过来，用冰冷的手在方时游脸上狠狠揉了一把。
“嘶……”
方时游倒吸了一口冷气，回过神来。
“余周！都说了不要把洗了冷水的手放我脸上。”
“哎呀哎呀，别生气啦，这不看你走神了吗？咋啦，咱们方游游同学今天这一天，”说着余周一把将放在过道上的凳子搬到了方时游身边，然后翘着个二郎腿就开始掰着手指数，“可走了不下12345678次神了吧？怎么，有谁影响到了咱方游游的小心脏了？”
话音才刚落下，余周就收到了来自方时游关爱的一巴掌。
“余周！”
余周坐直，收起了自己暧昧的眼神，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可事实就是，方时游再冷漠也抵挡不住她八卦的心。
要知道，她余周，可是靠着厚脸皮一步步成为方时游身边唯一的人的。
只见她嬉皮笑脸的凑到方时游面前，指着桌上的棕色袋子问道:“游游，这个，谁送的啊？看着还挺精致的。”
方时游缄默。
余周可就兴奋了，正当她以为有什么大八卦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方时游无奈的开口了。
“是沈洄安，她说她想和我做朋友，然后送了我这个，她说是她身边的长辈亲手织的。”
“切～”
余周垮下肩，眼里八卦的火焰消失的无影无踪。
余周换了个姿势，右手撑着下巴，左手一瞬不瞬的点着方时游的肩:“那，游游，你怎么不拆开看看？”
方时游转过头，眼里是10分的犹疑和踌躇。
“你觉得我应该拆吗？你觉得我能和她做朋友吗？”
余周看着女孩惘然的双眼，伸出手将方时游的身体搬了过来正对着自己，然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正色道:“游游，为什么不能拆呢？她想和你做朋友，送了你礼物，这是她的心意，也是她家里人对朋友的关怀，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大胆的接受就好了。
还有，游游，和一个人做朋友是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怀疑的。游游，你很好，不然我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小孩中选择了走到你身边？不然她沈洄安为什么选择会想和你做朋友。
游游，不必怀疑自己。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和她没什么可以交流的，朋友和爱情都一样，需要慢慢磨合的，很少有人能够天生契合，你所看到的那些，也只不过是一点点相处过来的。”
方时游抬头，女孩的眼睛十足的诚恳，她轻轻的“嗯”了一声，说了句“谢谢”。随后转过身将桌上的纸袋拿了过来，一丝不苟的撕着蜡笔小新贴纸，像在拆什么贵重物品，没有半分的容错率。
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双绣着小兔子的白色手套和一条绣着小狗的围巾。
方时游才将手套和围巾拿了出来，余周就迫不及待的给她带上了。
“游游，还挺适合你的。”
余周看着被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方时游，砸吧了嘴最后满意的夸了夸。
方时游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毛茸茸的手套，做工很精致，毛线一看就是很好的毛线，手套里面还加了绒。
很暖和，手套是，围巾也是。
她撇开眼看着外面漆黑的夜，雨早就停了，四周寂静的可怕。
一轮弯弯的月亮高悬在空中，月光很淡，仿佛下一秒就要隐匿在乌云之中。
就当她认为月亮快要消逝时一颗散发着耀眼光亮的星子冲了出来，安安静静的依偎在月亮的身旁。
她摸了摸手，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笑。
今年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把手套和围巾取下放回了袋子里，方时游回了自己的床。
从床下抽出了自己那老旧的日记本，正准备写字的时候，身下的床传来了余周难以置信的声音。
“诶，不对啊，方时游，我这是不是算被撬墙角了？？？”
方时游压低声音笑了笑，没回答她，认认真真的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行字。
————2013.11.20，雨夹雪
今天，有人问我能不能和她做朋友。
她叫沈洄安。
她送了我一副手套和一条围巾。
她说她也有一套。
郝引睇这个人是林书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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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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