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路本来也没多坎坷,只要你下定了决心。
财产分割什么的,对于殷莳和李靖来说十分轻松。因为他们开始就是看起来男强女弱的一方,殷莳上大学时才来到A城,举目无亲的小城姑娘。
而李靖的爷爷是殷莳大学建筑学院的院长,照片挂在教学楼的中庭她几乎日日看到。一位看起来慈祥睿智的老人,她莫名觉得亲切。
后来跟隔壁传媒学院的学长李靖谈了恋爱,对方来接她下课,路过时轻描淡写地指着照片告诉她,这是我爷爷。
殷莳只觉得他在开玩笑,心里默默记着,等等走到医学院南丁格尔面前要记得跟他说,这是我奶奶。
是真的没料到是真的,后来谈及婚嫁去见了李靖父母。李靖爸爸是业内颇有名气的大佬,就算是刚刚毕业的她,也都常常在一些期刊见到他的名字。
总而言之,听说他俩结婚的消息,大家都会暗叹一句:麻雀飞进凤凰窝了。
所以过几年离婚的消息再传开去,反而没有那么让人惊诧了。
毕竟豪门不是好相与的,其中龌龊,也不足为外人道。
殷莳嫁来时身家一穷二白,李靖早早跟父母讲明女方的父母高中时就因一场车祸双双去世,家中亲戚也只剩一位大伯还有远在北方几乎没什么来往的舅舅家。
殷莳的婆婆蒋娟女士是名已退休的报社主编,工作的年代纸媒还是鼎盛时期,大风大浪见过无数,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变了神色。
夫妻二人暗暗交换了下眼色,暂且冷静地安抚住了唯一的儿子,让他下次有空先带姑娘见见再说。
见见就见见。
殷莳那日下班就开着mini去了李家的宅子吃饭,她毫不忸怩纠结,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如果对方嫌弃我无父无母,不嫁便是了。
没什么大不了。
自从承受了前几年父母猝然离世的事实,她觉得这世上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也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
包括彼时尚如胶似漆的男友李靖。
当然李靖并不知道殷莳当时的想法,他怕女友紧张胆怯甚至爽约,早早就在门口等着,等啊等,不知不觉晃到路口。
直到天边擦黑,总算在拐角远远瞧见了那辆熟悉的绿色mini。
车朝他开过来,车窗落下,一张莹白欢喜的脸,“帅哥等谁呢?”
“等我老婆。”
“哟,别等了,她不会来了,我载你吧!”
他轻嗤一声,乖乖上了车。
饶是要求甚是严厉的李靖父母,在同殷莳吃完一顿晚餐又聊了家常之后,也对这位清瘦白净的女孩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总不能嫌弃她家贫,嫌弃她命煞孤星吧。
心中实在郁郁不得吐露,面上虽然客气周到,但无法假装亲昵。
况且那时候李靖妈妈心中已经有属意的儿媳人选,是闺蜜女儿,再过半年就从英国留学回来。她十分有信心,儿子只要见面接触,定然会倾情于那位才华横溢的姑娘。
重要的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
天下父母眼中好的婚姻,最重要的就是般配。般配了才能稳定,才得长久。
偏偏儿子等不及,带了这姑娘回家,吃饭聊天时甚至连父母在场都不避讳。蜜里调油的样子,眼神从进门就黏在姑娘脸上,恨不能贴上去。
李靖妈妈没有见过儿子这副痴傻降智的模样,儿子自小就比别家小孩懂事,他们俩口子工作忙,公婆那时也还没退休,就请了保姆来照顾。保姆是远方亲戚,精心照料,小李靖永远是一副干净明理的体面模样。
也不是第一次尝到恋爱滋味的愣头青,小学时就有女孩递来情书。这些小孩子的玩笑,她都知道的,也开明地不加阻扰。
李靖高中时,有单位同事来找她八卦,说看见蒋主编儿子骑单车载着一位漂亮姑娘。姑娘一手环着李靖的腰,姿势十分亲热。
大家起哄,蒋主编不愁没儿媳妇,而且都得是大美女起步。蒋娟听了心里有些暗爽,想说男孩子,只要引导得当,早恋也不是不可以,总不会吃亏的。
不出所料,这段少年心事很快无疾而终,她甚至都没在儿子脸上看出任何波澜。
谁知道在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上,他们李家能吃这么大一个闷亏。
那次饭后,在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夫妻俩对未来亲家看似合理的期许后,李靖终于从父母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态中摸清了一个事实:对于自己内心认定的婚姻人选,父母并没有祝福。
他慌了,就对父母说了那句小说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狗血台词:我非她不娶。
父母大概是觉得为此吵架实在丢人,或者是觉得世间从未有父母能吵赢过儿女的。
反正无论是哪种原由,不到半年,李靖就顺利地同殷莳结了婚。
婚礼在A城最老牌的酒店,据说民国时,李靖爷爷的爸爸妈妈就是在这里宴请宾客订了终生的。他们是人人称羡的伉俪情深,白头到老。
婚礼来的也都是A城政商界的名流,热闹非凡,甚少人留意到女方只来了寥寥一桌亲友。
也许大家闲聊时都已得知新娘来历,举杯送上祝福时落在新人面上的眼光也都是客气探究。
除了殷莳的三位年纪相仿的朋友,酒过三巡牵着新娘载歌载舞,深情相拥,宴席最后甚至泣不成声,引得旁人诧异侧目。
蒋女士想走过去善意提醒这些年轻人不要太过放浪形骸,不料被儿子拉住,“他们感情很好的,只是在替阿莳开心激动。”
蒋娟本就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对自家并不善意的评价和威胁,但说的都是方言,听得也并不是十分真切。此刻却听到儿子如此解读,只后悔自己没有从小教他江湖人心险恶。
婚礼后没半年,老李先生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国外一所大学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两口子痛快答应了。
一走就是快十年,以英国为据点,四处访友,游历欧洲诸国。
哪吒出生那年老两口回来呆了小半年,抱着糯米团子一样可爱的孙女,蒋女士实打实地满心欢喜,仿佛找回了几十年前抱着新出生儿子的甜蜜心情。
而婆媳间的矛盾有了小小婴儿做介质,很快也到了临界点。
蒋娟发现之前看起来爽朗并不拘小节的儿媳,在育儿问题上却有着近乎病态的执拗。
她略微表达了不满,就遭到“父母才是小孩的直接养育人”的直球回怼,被气得哑口无言。更过分的是,常常亲生儿子明明在场,却是一副“的确如此”的泠然。
几番下来,饶是孙女再可爱软萌,也留不住老两口再次远渡重洋的脚步。
当然这些是李靖父母与朋友间流传的版本。
事实真相除了老天爷应该也无人知晓,也无人可断。
殷莳生育时遭遇了鬼门关般的难产折磨,小哪吒在妈妈宫口差不多开完之时仍旧不肯乖乖来到这个世界。李靖在产房外等了十几个小时,又被医生叫住,同时签了剖腹产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
又等了几个小时,护士抱出奄奄一息的新生儿,他连脸都没看清就被通知女儿羊水污染导致吸入肺炎需要住进重症监护室治疗。
他来不及反应,抓住护士焦急地问:“我老婆呢?”
护士瞥他一眼,“还在缝合。”
缝合这个词在李靖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震憾。他后来在妻子的肚子上看到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主任医生亲自操刀亲自缝合,伤口痊愈之后并没有留下多狰狞的疤痕。
他上网搜索了一些科普视频,想要清楚知晓这次生育给爱人带来了多大的创伤,以至于哪吒出生后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阿莳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几乎不与除了女儿外的任何人亲近。
从前热烈昂扬的姑娘,突然消沉。
像是一张写满优美诗句爱不释手的纸,突然浸了水,在原处慢慢地晕开,散了轮廓。
李靖从得知阿莳怀孕时,就开始自觉接触学习育儿知识。
这样做的原因简单直白,是出于人类本能的爱意。
他带着阿莳去书店买回一堆育儿的书籍,作者和出版社都精心筛选。
他知道阿莳常常工作忙到废寝忘食,在两人的手机里设了七八个闹钟,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吃饭吃补剂吃水果喝水。
他的行事历上,产检的预约和注意事项渐渐超过工作安排。
所以当这一切发生时,他比谁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哪吒小时候有点可怜的,但幸好是无意识的可怜。
新生儿是没有记忆的。
准确地说,他们长大后并不记得这段记忆。
哪吒满月后很快会忘记自己曾经像小鸡仔一样住过保温箱,忘记每日固定蒙着纱布照蓝光的无聊时光,忘记第一个第二个抱自己的人不是妈妈,而妈妈在自己出生三天后才有力气下床来看望自己,她也忘记第一次被妈妈拥入怀中后者崩溃自责泪水决堤的样子。
但婴儿对于味道是有记忆的。
她太喜欢闻妈妈的味道了,虽然很久之后她知道那是母乳的味道。但是妈妈说她小时候喝的第一口并不是母乳,而很多小婴儿会因此抗拒母乳。
幸好她没有。妈妈送来的第一瓶母乳,就被她费力吸了个精光。而在病房里的殷莳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开心得哭了,又忍痛用机器泵出了第二瓶、第三瓶……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哪吒后来对妈妈说,“我不喝也可以的,这样妈妈可以少疼一点。”
身在名为生育的巨大旋涡之中,被裹挟的三人,都并不好过。
哪吒和殷莳都顺利出了院,过去的大半个月至少表面看起来恢复得都差不多了。
李靖早早托人介绍了育儿嫂,执业证书好几本,经验和历任雇主评价都很过关。阿姨在家早早候着,随时上岗。
殷莳回了家,并没有开心,同李靖说不喜欢家里有外人,觉得不自在。
他温柔劝了几日,依旧没有改变她的态度,只好辞退了阿姨。
好在家里有位来了好几年的煮饭阿姨,烧的一手好菜,也早就和李家的新媳妇熟稔。
殷莳回家半月就胖了一圈,苍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
但她坚持亲自带娃,旁人不太进得了身。常常半夜哪吒在婴儿床上哭起来,李靖知道殷莳白天带小孩已经非常累了,好不容易睡着,于是第一时间起身去看。
谁知道阿莳反应比他更快,她几乎不用反应,像是有着躯体反射的机关一样,默默说了一句:“我来就好。”
说完便起身,走过去抱起哪吒,查看她的情况。
李靖深深担忧,阿莳并不是机器,她那时看起来,比玻璃还要易碎。
哪吒也算健健康康长大,会翻身会坐起,会吃五谷会爬,会走路会牙牙学语。
李靖自小被家中保姆带大,觉得父母养育自己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只要对保姆说一句感谢并支付诚意十足的薪酬即可。
但是他真的被阿莳吓到。他当然知道自己所娶之人是坚强智慧的女性,但是亲身经验一个婴儿长大到直立行走的一年,他对阿莳的钦佩,倍数增长到阈值。
阿莳作为妈妈,简直无坚不摧。
可惜,阿莳作为妻子,给丈夫带来了无尽的失望和折磨。
李靖记得他们初恋爱之时的欢愉时光,耳鬓厮磨,极尽缠绵。
两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颗毛孔,都留下了对方唇齿触弄的痕迹。
他们都不是初经人事,但彼此都坦诚这是第一次在情事上找到如此和谐快乐的同伴。
在巨大的幸福面前,还能灵魂相契,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有趣话,做不完的快乐事。李靖总是痴痴地看着爱人的脸,觉得一辈子都不会看厌吧,这张世间他最爱最爱的脸。
彼时被接纳有多快乐,后来被拒绝就有多痛苦。
彼此都是。
决定离婚的那天,殷莳对李靖说,没关系,痛苦也是一种动力。
谁痛苦,谁改变。
虽然她已经快要无法动弹,虽然这深渊看起来好似没有尽头,但是她还是愿意挣扎一下,用光最后的力气,把爱人推出去。
去你自己的世界吧。我也要回去了。
或许我们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世界生活过。
记得初认识时你对我说,李院长是你的爷爷,我好像在做梦哦。真的,李靖,我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在做梦。我什么都没有,活下去唯一的事情就是不想让父母失望。但有时候我想,让他们失望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也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像别的父母一样生气发火,再骂我你怎么这么糟。
想到这个,我觉得我即使糟一点也没关系。
我像做梦一样活着,也随时准备从这个梦里醒来。后来我在梦里遇见了你,李靖。
是你让我愿意继续努力梦下去。
但现在我不愿意了。
我们醒来吧。
李靖。
把哪吒给我,我就这一个要求。
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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