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染如今虚弱不堪，食刹女就在他眼前晃悠，但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他如今也无法感知到她每次出去是否伤害了人，或在万安城作恶。但她每次回来都会为他带各色吃食，她不吃人的食物，却变着法给他买各种不一样的食物。
直到有一日，明染开始松动，主动开口与她说了话。
“你修行，除了吃人，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从前总是笑眯眯回应的素月，今日脸上露出了不快。
她似乎有些生气。
冷冰冰道“我吃不了你们吃的东西，不食恶力，我会饿死。”
但很快她又笑眼弯弯，眼神晶亮，像个小孩模样“当然，我也可以不吃人，只吸食他们的恶念，可活得痴傻岂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不是么？”
明染无言。
后来一些日子，明染时而会去洞口晒晒太阳，他拿出玉箫摩挲着。
他要谱一首曲子，能净化魔性的曲子，或许能帮帮她。
某日素月回来时，满身狼狈，明染以为她是被哪个法士重伤了。
没想到她从怀里拿出一株晶亮的兰草，说是从山神那里偷来的养心草，有助于他的心脏修复。
明染心神触动，默然垂下一滴泪，趁素月不见时擦去。
素月对他说“从没有一个人，与你一般，同我待在一起过这么长时间。虽然你像棵木头，一日不说三句话。”
“其实我怪孤独的，就因我是食刹女，我没有一个好友呢，人与妖魔都对我避而远之，咿呀，我可真是可怜可悲。”
音律初成，每每素月修炼打坐之时，他便会去洞口吹箫，试探的看过几眼，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的神色。如此往复，他时常在这沉闷的山洞里吹奏起净灵曲。
素月想他是无聊得紧，便随着他，也没有出声指责过。
江素月认为自己十分受益，每次到了听明染吹箫的时刻，她便深深入了迷，恍惚间还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是九天之上不染纤尘的仙子。
这一日，素月又要出去。得益于养心草，明染伤已愈合得差不多，可以走动。他决心要尾随过去，验证这净灵曲可有了些效用。
他不希望看到素月再伤人。
她似乎早已计划好了要去何处，没有徘徊街市，径直往尚德坊去了。
到了尚德坊的一户人家，她直接推开门进去了，这让明染有些惊疑。
他犹豫着，爬上了高墙。
后院中，一个穿着形容枯瘦干瘪的中年男人在摆棋盘，他面色青黑，唇色发白，赫赫然是不久于世的模样。
素月姿容秀丽，脚步蹁跹，来到他对面坐下。
“洛医师。”素月笑盈盈的与他打招呼。
男子将盛有白棋的棋盒递给她，颔首道“你来了？”
素月开始与他对弈。
“你想的怎么样啦？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素月与他交谈。
“即便是，那么残酷的愿望吗？”男子落下棋子，问。
“洛医师，相比于你的命运，这一点也不残酷不是吗。时间不多了，你心里也清楚。”素月眼眶泛红“我痛心你的遭遇，救死扶伤了大半辈子，却天降绝症。上天既然不公允，你又何苦再为难自己，你说过的你想让那些没良心的人付出代价的，我帮你。”
男子执棋的手一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呜咽哭诉“我这一生，研学医理，看病救人，哪次疫病我没赶去义诊过。我不图他们回报什么，可那些人如今为何连我的救命钱也不肯还，还要恶语中伤我。贫穷抑或富贵，我都曾用心拯救，可到头来，谁又肯拯救我……”
“从前痴傻，人说家中无米我信，不收钱，人说欠下了之后还来我也相信，许多年来，我攒下的钱只够每月买粮的开支。人到中年也无妻无子，如此，悲矣。”
看他趴在那儿哭得悲痛，素月反而笑意连连。
江素月只觉得那医生好是可怜，忙忙碌碌半生，救下了那么多人，带给那么多家人希望与奇迹，行善积德的大好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那些说好欠下费用之后会还来的，只有寥寥几个守了信用。如今他要用到钱买药材，还要被人赖账驱赶，江素月觉得万分心寒。
“好了，洛医师，哭有何用，哪能泄愤？只要你愿意，我同你杀去他们家里报仇，我的能力你是晓得的。”素月安慰他道“我真不愿再看你这么憋屈了。”
趴在墙头的明染有些失落，果然她邪性未改，还是喜欢挑唆人做坏事。
“不，他们说的对，一切是我，是我医术不精。我自幼时学医理，又行医数年，却连自己得了病也不知道。救不了自己，是我没用。”
素月见状，生气起来，微微笑着的唇被牙齿咬出了印子。
她懒得再浪费口舌，预备直接动手了结了他。
明染却飞身赶来。
“等累了吧？”素月冲他微笑，依旧是人畜无害的表情。她早知道他跟过来了，故意没甩掉他。
“别伤害他。”明染出言阻止道。
素月依旧笑着“我偏不，我就要让你看着他死，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而你，是被我这魔头从鬼门关拉出来的。”
争锋相对之时，那洛医师却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不必，若是想取吾性命，随意。反正我待会也打算服一剂毒药了断残生。”
明染即刻上前一步出声制止了他。
“不可。”
明染说“先生已得道，可以飞升。珍惜你在人间最后的时光，别颓丧。”
素月闻言脸色骤变，她忌讳与那些仙神打交道，即刻幻影逃走了。
明染也不过多逗留，立马追上她去。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素月冷笑。
明染面色平静，沉吟片刻，道“我…的伤还没好全，跟你回去再养两天。”
素月心里不屑，却也没说什么，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江素月听到了则不安起来，明染这是怎么了，不会被迷惑了心神吧，这食刹女心思狠毒，会害死他的。
走了一会，素月嘻嘻笑道“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让我孤独的，你很善良。”
明染说“你也可以，变得善良。”
她面上虚伪的笑了笑，心中满是鄙夷，对于这些法士的自以为是厌恶至极。
路过一家药铺时，他突然不走了，素月问道“你要买药？”
“是，从小身体不好，有病根子，才会被双亲弃养在双华山。不然，哪位法士会像我这般虚弱呢。”明染如实对她说。
替他疗伤时，素月也曾察觉到他的血液、脉搏与常人不同，他要更微弱些。素月查探过，是否是与猴妖所说的雪丹有关，但她没感应到雪丹在他体内何处。
她顺着他，一同进去抓药。
明染又要了个陶罐，预备进山里自己煎药来服。
直到三日后，她才看到他病重起来有多痛苦，怪就怪在那郎中给他的药材里有一份掺了假，明染不识药品，见长得像便按往常来用。殊不知，那味药属寒性，他吃了两天，就出了问题。
艳阳天
他恍若从冰窟里爬出来的人，脸上身上都像盖了曾霜，冻得没了知觉。
素月烦躁，环手看着瑟缩在一角的男人。心道，早知他这么容易死，她倒也大可不必如此费事。
可心里头像有个奇异的声音在与她唱反调，试图左右她的想法，让她又有了救他的念头。
悉心培养了这么久，若是就那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素月最终还是妥协了，将他抬到了外头有烈日暴晒的石头上。
时近黄昏，他气色有了些微好转，身上依旧冰冷。素月将他拖回了山洞，试图用妖力为他治病，但人族终究与他们不同，他们的病，靠的就得是治病的医师。
她在想，是不是该下山抓个会看病的回来给他瞧瞧。
说干就干，她预备离开。
“别丢下我……”
似乎感受到她走路的声音，身后那人扯住了她的裙角，梦呓般的低语，无助又凄冷。
“不要离开。”他说。
“我去给你请大夫。”素月伸手去拍他的手，想要从他手中扯出裙角。
明染犹是半梦半醒，此时更像个无赖的小孩不肯放手，执意说道“不，别走。”
素月哪里同他啰嗦，一把扯过，腹诽“再不走，你就死了。”
而这时，他睫羽湿润，烧得白里泛红的脸上滑下泪来。
江素月看得难过，心里想，他一定是陷入幼时被父母抛弃的阴霾里了。
他又重复了一次“别丢下我。”
素月真就折回来了。
她说“好～不丢下你，那我就这么看着你凉透好了。”
她没办法静下心打坐，心神不静。
想起来自己生来就有的炎火之力，素月将明染扯进了怀中。
如她从前所说，她从来就不怕冷，她的怀抱比世间任何暖炉火笼都管用，不消片刻，明染的身子便慢慢回温，开始有了温度，神色也变得安宁。
孤独这个词于她而言，一直是一个谎言，千百年来，她独来独往早就习惯了。但她总会听见世间痴男怨女用孤独二字互相牵扯，欺骗，为的是换来对方的疼惜。且似乎百试百灵，她就盗过来用了。
直到此刻，近在咫尺的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气息，与渐渐升腾的温度。这是一个与自己实实在在相依相伴的人，他的身体紧实却又柔软，素月不知自己已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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