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红馆时见到客人这幅脸色，她们这些打杂的孩子就知道躲开。有回，两个男人为了个姐儿争风吃醋，那姐儿没躲掉，脸毁了，生计也毁了——一道疤从额头划到颧骨，哪儿还干得了这行？
不知是谁把她俩拖开，盛采兰扑上去关门。可太晚了，门扇被撞开，她摔到墙边，头磕着石砖，疼得动弹不得。
“哪个婆娘？”醉鬼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给老子摸摸，乖，快出来。”
袁姑娘躲在众人中间，头几乎低到地上。
醉鬼踉跄往前，险些摔倒在地。女人们爆发出一阵惊呼，手脚并用地逃开。
王春兰放声尖叫，指向袁姑娘：“不是我！是她！”
随着男人目光投去，袁姑娘身侧居然清出圈空地。她没有抬头，所以谁也见不到被醉汉抓住时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身子在发抖。
姓毛的拖着她，一转身，动作却忽然定住了。混乱中，谁也没注意有个铁塔一样的大汉来到门口，一声暴喝：“废物，滚出来！”
醉鬼登时松手，摇晃着往外走去，都要走到门口才回过味来，大怒：“怎么，老二，看上这婆娘了？为个女人打架，头儿晓得了别怪规矩硬。”
元老二捏着鼻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屁！三刀六洞也是你毛赖先！这女的一看就能挣大杵儿，坏了品相，你哪陪得起？从花柳巷的□□里往外掏钱？”
“妈的，谁叫这帮尖儿货能看不能摸？总比你花在个半截入土的瞎子身上强！”
元老二怒气勃发，一拳打中毛赖肚子，醉鬼跪到地上就爬不起来，嘴里还不清不楚地骂着。见他要爬起，元老二又补上一脚，直踹得他捂住心窝蜷成只虾米：“嘴要是闭不上，找根**含着去，用我帮你不？”
毛赖扶着墙蹒跚站起，粗声喘息着嚷道：“元二，你给老子等着！”
待醉鬼灰溜溜离去，元老二环视柴房，说：“不想去那边，就别出去招事。撒尿比命还重要？”
女人们缩着脑袋，像一窝鹌鹑，只在他目光扫过时把头埋得更低。他没明说“那边”是哪儿，可前头山匪屋子里笑声划拳酒令，还有女人的惨叫，谁都听得见。那些生了病，或不是雏儿的女人，被带走就再没回来。
元老二走了。不知是谁喃喃道：“非得出去撒尿的是她，难道要我受这罪？”
没人责怪说话的女人。袁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没了那股神气。倒有个人过来拉盛采兰。
第二天，小青头送来只恭桶。虽说七八人共用也嫌太少，总强过那条臭水沟。
自那天往后，袁姑娘在这群最绝望的女人中间，也没了地位。
***
月过中天，长铗的鼾声响彻这座一进两屋的小院。盛采兰悄然起身，提起睡前早就收好的包袱，跳出窗子，越过墙头，落在外面。
刚走出两步，背后一声轻响，随后杨郊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连包袱都带上，如果我不是醒着，你会回来还是就这样逃走？”
杨郊语气冰冷，和她并肩而行却没转头看她。质问的语气让盛采兰心烦，但她多少也有些心虚，答道：“只是免得回来喊你时，还要再进屋取东西。那说不定会吵醒长铗。”
杨郊默然。盛采兰目视前方，扭头看他，片刻又转回前方：“我要看看才知道走不走，如果不走，干嘛骗你出来？”
“看什么？”
“看证据。”
盛采兰带着杨郊回到后山林中的棋桌旁，手按桌上。那几颗零落的白棋又让她想起梦境。人都说梦见的是白天清醒时忽略的事情，自己到底忽略什么？
杨郊没有出声，四下走动，来到那棵大树旁，赞叹道：“能无声无息地接近你，这人也是高手。”
盛采兰不甘心：“是他设伏偷袭，这才得手。”
“那时小梅就站在那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刚要回答，忽然想通：“师兄你是说……”
“你被打昏，她会听到，然后要么逃走，要么来见情郎，那不是她被制住的地方。”
如果自己是小梅，会逃走还是迎上前？那张纸条是情郎约她夜会，但这姑娘不像会为爱情昏头到那地步。她想回到山庄，可凶手也在那侧。惊慌之下她只会想着逃离凶手。
盛采兰回到桌前，思忖片刻，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那人一定真的是个高手，因为小梅只走出七步就被制服。
满是**落叶的地面上，异常干净的一片格外显眼。盛采兰蹲下身，拈起一根枯枝，枝头挑着一块扯断线头的细腻布料。从这里开始，枯草顺着一条窄道倒伏向同一个方向，然而这些痕迹只延伸出几丈就消失。
“这和梅姑娘昨天穿的衣裳同色。”杨郊把火折举到近前，仔细辨认。
盛采兰眼前仿佛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追赶着小梅。这个歹徒一击打昏小梅，先是试图将她拖离，随后把失去意识的小梅背在背上，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杀死小梅，而是让她出现在湖心亭，随后毒发身亡。
然而纸条仍然无处可寻。就算她不怕劳累也不可能搜索整个树林，只能去最后一处碰碰运气。
一炷香后，盛采兰从停尸的柴房旁探出脑袋。守卫的家丁面孔陌生，抱着胳膊坐在门口，脑袋一点一点。
为了通风，柴房的窗子打开着，但太小，硬挤进去必定会发出响动。盛采兰退回来，朝杨郊比个手势，后者消失在屋顶。
片刻后，柴房另一侧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家丁猛地惊醒，跳起身来，向那边张望。
没有人影，也没有野猫。
那人正要坐下，院外忽然又传来几声嘶叫，听来倒像是夜枭。那声音又细又哑，听得盛采兰胳膊上起一排鸡皮疙瘩。想来那家丁也是一样，因为他一下又站直了。夜枭叫声拖着长音，他想抬脚过去看又放下，捡了两块石头在手，缩着肩膀丢出：“瞎□□叫什么叫，叫老子抓住炖成汤喝！”
“嗄——”投石飞过院墙，尾音戛然而止，这反而让气氛更加诡异。
家丁僵硬地站着，手里还拎着石头。那古怪的声音像是彻底消失了，夜静得好似一潭深水。
随后一颗石子打碎水面的平静。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来自另一侧的院墙外，盛采兰一时间没能分辨出来。但家丁比她更近，她清楚看到他抓着石头的手指攥紧，发着颤，却不敢举起。
那声音更加急促，“啪啪”连声闷响。家丁抓起放在门边的油灯，颤声大喊：“是谁？”
盛采兰终于听出来，那是有人在拍打院墙。院门就在几丈之外，可这声音偏偏不断从墙外传来。如果真是一双肉掌，肯定已经拍得通红。
家丁没听到应答，操起院内堆放的一根木柴，嚷道：“少装神弄鬼！小梅死后有灵会缠上你！”
拍击声短暂地停歇片刻，随后如疾风骤雨般连成一片。家丁目光不敢离开那片院墙，像螃蟹一样横挪向院门，手中油灯的灯芯剧烈晃动着。
看样子他还真打算举根柴火去检查，云霞的家丁比她想得更加忠心。
师兄对这些歪门邪道倒也精熟。盛采兰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趁家丁查看之机溜进柴房。
小梅的遗体仍停放在桌上，白布下只露出头发，长明灯静静燃烧。屋内没有什么异味。盛采兰来到桌旁，深吸口气，揭开白布。
还没有人来化过妆，她的脸格外僵硬，像一张假的人皮面具。衣服也没有更换，是一件简单的裙衫。那不是她白天穿着的丫鬟服色，也许是为了来见情人才换上。
裙上左右缝了两个衣袋，盛采兰一按就知道是空的，但还是伸手进去摸过才死心。领口被剪开，这让搜索胸口暗袋变得简单。
但她没找到任何东西。
门外传来脚步，她盖回白布，躲到屋角的柴垛后，家丁伸脸进来，见没有异状便退回门外。盛采兰猫着腰拨开头顶的窗闩。这扇窗从里面闩住，进来前她就想好从这里逃脱。
门外透进的灯光忽然剧烈摇晃，一道脚步响起，有人说：“小方，我进去看看。”
“少庄主？”家丁显然吓了一跳，匆忙站起。
“小心别打翻油灯。”来人说着踏进门内。盛采兰半站起的身子又蹲回去。
常暮云来到桌前。布料本非纯白，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发黄。他伸出手抓住布料一角，却又放下，隔着白布抚摸小梅的脸颊。
盛采兰屏息等待着。常暮云不比家丁，她必须更小心不被发现。同时她也在等待，等他透露出来意。也许他只是夜不能寐，深夜来寻找线索。但也许线索本就埋藏在他心里……
可常暮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遗体。
许久，直到那个叫小方的家丁又出现在门口，问：“少庄主？”
他才从梦境中惊醒般收回手，哂笑：“你说到底是为什么？谁会想着杀她？偏远小岛上一个没名的丫鬟而已。没任何证据，那张纸条也找不到。”
“少庄主，我以为——您别怪我粗鄙——纸条是峨眉那娘们编出来的，不然我们掘地三尺，早该找到了。说着和小姐有旧，看样子小姐也不喜欢她，谁知她有什么图谋？兴许是要对小姐不利，看梅姐姐近身伺候，就……哎，谁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想也是。”常暮云说，举步出门，“把长明灯再点上一盏。”
“这……少庄主，灯有制数，点多了会折福气……”
“再点上一盏。”
常暮云说着已经走出院里。小方不敢违逆，又找出一盏灯点起，加足灯油，对桌上做了个揖：“梅姐姐，不是我不尊重，少庄主有命不敢不从。”
他倒退着出去了。
盛采兰拉开窗子。杨郊等在外面，见她翻出来，递来个询问眼神。盛采兰拽着他离开柴房，说：“我们走。”
仵作都未验出身孕，常暮云怎知要点两盏灯？那沉默不似作伪，就是人都死了，多少显得惺惺作态。
两人来到常寒玉卧房前，盛采兰抽出纸笔抵着院墙唰唰写下几个字，揉做团丢进墙内，随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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