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采兰在城外小溪洗净脸面,还扎起头发,衣服的脏污一时间无法洗净,只得挽起袖口。她在县外徘徊许久,注视着袅袅炊烟。一户有围墙的人家打开门,老妇带着垂髫幼童,替孩子背着书囊,刚出门,有个妇人追出来,塞给孩子一个布包,孩子拿在手里,被里面的炊饼烫得连连倒手。
那道城墙放在平时她能轻松翻过,但不知元二用了什么手段,她浑身无力,内力也无法运转,只得等到城门打开后和其他人一起进城。
官驿门庭若市,丝毫没受住客失踪影响。她不敢进去找马,匆匆经过,来到另一家客栈。那是江湖人聚居的下处,鱼龙混杂,她本不愿冒这风险,但更没其他办法。
她踏进店堂,找到一名店伙,道:“外头鞭托,再下去要挂点,劳烦您有风子有扶柳,找来一匹我走。”
她信手拈来的这几句行话,是说黑吃黑要出人命,托店伙找匹坐骑逃命。那店伙听了这些话,也不要钱,点点头就要往后去。
然而这时盛采兰却感到如芒在背,不禁回头看向外面。街对面有条大汉,手提干粮米面,怒视着这边。
元二!
他是来抓自己?盛采兰手脚发凉,想躲进店门后,却看到元二朝自己大步走来。
来不及了,她拽断衣内缝着的一条红绳,把掉进掌心的木牌塞进店伙手里。那伙计没反应过来,还要说话,她一把将他搡到一旁,低声道:“求你,帮我报官,顺着大路走一直到岔路就进山。”
那牌子不值钱,不然山匪也不会留给她。但那是她身上仅剩的物件了。
元二赶到她身旁,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力气极大,盛采兰疼得喊出声,但被他的叱骂盖过:“婊子!贱货,那野男人呢?宝儿发烧快死了,你也不管?”
有行人驻足停下,但只是远远看着。元二的一只手始终藏在腰间,棉袄里鼓鼓囊囊,支棱出一个长杆的物件。
盛采兰被带出店堂,一拐下熙攘的大街,元二就撒开手,把她推到墙边:“怎么出来的?”
盛采兰几乎说不出话,元二的胳膊卡着她脖子:“他们……喝醉了……咳,没人放哨……”
“这帮废物!”元二怒火越炽,她看清他出拳,却躲不开,小腹一阵剧痛,倒在地上。
元二喝问:“还有谁下来了?”
“没……没有别人。”
元老二狠狠瞪着她,腰间的柴刀出鞘三寸,道:“敢骗我,就算官兵来了我也先杀你。”
“就我一个……她们都不敢。”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一阵烦恶冲上头顶,她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元二揪住她的衣领,逼她站起,盛采兰深吸口气,抵抗肋间传来的阵痛,听他道:“回去有你好看。”
下处的店伙也许会看规矩为同道租马,却不会搅和进要命的勾当里。她死前连师父最后留下的东西都不能保住。
她逼自己忍住泪水。
元二带着她再次回到那条山路上。昨晚盛采兰一夜没睡,今早又连遭打击,爬到山腰时已经恍惚,只听元二一声暴喝:“是你干的?”
她抬起头,只见山谷中升起一阵浓烟,看方位正是山寨。
起火了?怎么会?她几乎没有余裕思考,雪亮的刀刃架到颈上。
“不是我!我下来前他们都喝醉了,也许碰翻火烛……和我没关!”
她想逃开,却两膝发软坐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后挪去,直到后背抵上树干。元二的身影遮住穿过树冠的阳光,他的手攥紧刀柄,青筋暴突。
她怎么也没法掩盖住声音的颤抖:“求你,别……”
元二把她从地上揪起,另一手依旧摩挲着刀柄:“上了山就知道。”
他大步往前走去,盛采兰忍住腹间愈演愈烈的钝痛,踉跄跟上。
火光从半里外就能看清,毕剥声不绝于耳——可真看到山寨在眼前熊熊燃烧时,盛采兰依然忘了呼吸。
空气中焦糊味浓得她想拔腿就跑,窜高的火苗让那几间孤零零的草房高大许多。宜姐、柯姐姐,袁姑娘……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也没有见到!没人逃出去么?真是醉鬼打翻灯烛?
元二比她先反应过来,扯着她的胳膊往桥上去。她挣扎起来,大叫:“放我走吧!你要进去,这是送死!要是起风,这座山都会被烧净!”
“闭嘴!”元二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推到桥边。那个吊桥只不过在腰间拦着两条麻绳,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盛采兰上身倾出去,尖叫一声,双手在背后捞空,又胡乱去抱元二的胳膊。
元二怒目圆睁,唾沫星子直喷到她脸上:“那就一起死!”
元二拖着她过桥,抓起地上绳团,抽刀砍开,丢下刀,扯断最后一处的小股细绳,一语不发,反绑住她双手,打上两个死结。
“元大哥……”
盛采兰求情的话刚出口,他就踢来一脚,和先前那一拳落在一处。她疼得喊不出声,元二已奔进火场:“大哥,出来!走水了!石头,大哥!”
他的声音也被火焰无情的啸叫盖过了。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仲秋时节,片刻间她就汗透重衣。
元二绑得很死,每撑开一点空间,她上半身就往地面贴近一点,就这么一寸一寸地磨,最后从倚坐变为半躺。
这姿势呼吸费力,她伸出脚去够柴刀,刚一动弹,腹部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肯定有内伤,但未必致命……反正,别指望元二会费心放开她,不想法逃走最后还是个死,她想着,缓过口气。
脚尖总算够着刀柄,她拼尽全力向里一勾,踩着刀柄挪到身边,费力地用左手抬起刀。
柴刀刀刃朝里,搭在她与桥桩之间的麻绳上。盛采兰握住刀柄,上下挫动。麻绳碎屑横飞。看元二耍这柴刀如若无物,实际上却沉得人手腕疼。
吊桥所用是四股的粗麻绳,越急越乱,刀刃几次从绳结上滑开,好在刀锋钝,没伤着自己。最后锯断麻绳时,盛采兰手麻的都抓不住刀柄,抖落麻绳,一瘸一拐地穿过吊桥,远远望着山寨。
这么大的火,没一个人逃出来。那些匪徒喝醉了,可宜姐她们呢?她往桥上走去一步,又退回。火势正旺,山寨已经没法进人了。
一阵冲天的轰鸣,打头那间正屋,一面墙倾颓倒地,紧接着是另一面。最后,只剩下半道残垣,熊熊燃烧。
墙后窜出个形貌古怪的人影,从那间烈烈烧着的屋子里出来,头发和身上都着了火。盛采兰肩膀和腹部都疼得要命,拄着刀慢慢靠在桥桩上,死盯着他。
那个人影放下怀里的东西,滚在地上灭火。高大的身材,粗糙凌乱的头发,她认出这是元二。
元二又抱起那东西,他通宵在山上赶路,又进火场搜寻,脚步也已踉跄,但手还是很稳。他抱着的像也是个人形,只是矮小许多,在元二两臂间只露出一绺白发。
再往前就进了林子。姓元的只一个人,还得照管他不顾性命救出的这个人,只要逃进山林,,元二不会分心去追她。
盛采兰想着,高举起柴刀。这刀在集子上也只卖百十钱,已经砍出几个缺口,刀尖还崩断一节,但还能挥砍。
元二远远看见了,狂吼一声:“你敢!”
柴刀对准桥索,一刀砍下。最上的一股麻绳应声散开,桥板微微一颤。
第二刀。四股粗麻绳只剩一股半相连,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嘎声。元二再不言语,埋头猛冲。
第三刀。 “咚”,盛采兰两臂被刀带着弹起,震得连脑子都发麻。慌乱之下,她居然砍中木桩。
元二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低吼,可怕的目光让她升起夹杂着恐惧的愤怒。再两步他就到身边……她手臂酸软得几乎握不住刀,用这钝刀自尽只怕都已来不及。
可就这个时候,她听见古怪的“刺啦”一声,然后元二摇晃起来。桥面上映着火光。
——桐油!那壶桐油!
要不是双臂紧紧抱着那个人,元二本可能稳住身体的,但他失去平衡,从桥板和做扶手用的麻绳中间滑落,撒开的右手只抓住木板边缘。
那个人之前一直藏在他怀里,这时显露出来,是个瘦小干枯的老妇人,白发已经稀疏,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脸上被浓烟熏得黢黑,刻着常年病痛带来的痛苦。
元二低头看着她,悲呼一声:“娘!”
他强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只靠这一只手,竟然缓缓地带着两个人重量,往桥板上爬回。
盛采兰呆呆的看着,竟然也忘记了动手,眼看元二的胸口已经贴上桥板,另一只手把老妇向上送去。
可这时山寨里忽然又冲出一个女人,鬓发凌乱,双手死死捂着脸。上桥的时候,她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额头磕在桥桩上,但她连停都没停,手在地上一撑,连滚带爬地就冲上桥。盛采兰看得心惊胆战,大声喊:“小心!很滑!”
元二也沙着嗓子吼起来:“别动!他妈的,滚开!”
她根本没听到,大概根本什么都听不到,每一步落在桥上都带得整座吊桥震颤起来,几步就穿过吊桥,扑倒在这边的地面上。
元二扒住桥板另一端的手指被震得滑脱,死命扣住木板凹凸处,再也没有力气动弹。
盛采兰从衣衫认出这个女人是袁姑娘,正要问她怎样,对面又赶来几个人影。她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叫道:“宜姐!这边,快!这桥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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