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没想到自己会睡到日头西斜。他从床上跳起看向背后,屋门紧闭,但窗户大敞。他尝试回想睡前那扇窗子是否已经打开,感到脑子一片混沌。
他谨慎地凑上前,向窗内望去。桌前和床榻上空无一人。少庄主会怎么想?天啊,但这能怪他吗?也许他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那女的能轻松打昏或杀死自己,更别说她还有同伙。
“云霞没有别人了吗?你的少庄主到底为什么派你来看守我?”轻快的脚步在屋里响起,盛采兰从屏风后转出,手上还拿着妆盒,问出和他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长铗松了口气,同时感到一阵气闷。要是自己也能习武,就算打不过,哪会处处落在下风?少庄主开蒙时曾找过伴当,和伴读一个意思,不过一文一武。爹送他去练武场,但那师父一看就让他走,倒是后来伴读被选上。
身为家奴,读书也不能入仕。不过爹反倒挺高兴:“练那劳什子伤身搏命的东西,不如读圣贤书。能学点经商之道也好,别像主家似的。”
云霞的败落,想来兹是而始。
他摇摇头,坐回榻上。天气转凉,得把这搬回去,今夜还不知睡在哪里。为了小梅,自己整夜看守也不成问题,就是这客人脾气尖刻,不知要吃几个挂落。
“长铗大哥!”中午那小姑娘又出现在门口,少庄主或者小姐可能训斥过她,因为她忽闪着眼睛,示意他出去说。
“盈盈?怎么了?”
“庄主要我送酒来。”说着,小姑娘费力地双手拎起一只巨大的酒坛,摇摇晃晃,酒坛下的推车失去重量,顺着小路溜走。
“哎——”盈盈喊了一嗓子,想放下坛子去追车却险些砸到脚,“呀!”
长铗用脚尖卡住车,接过酒坛放到院中,出来看她还在:“回去吧。”
盈盈拉着车说:“我还要去传菜。”
她伸手擦着汗,本来就穿得单薄,再被风一吹,说不定会风寒。她根本还是个小女孩。山庄近年遣散的家仆比留下的还多,要不怎会在小梅走后无人可用。
长铗说:“你留下看着他俩,别让他们出门,我去上菜。”
“今天常妈亲自下厨呢,”盈盈笑起来,一双大眼睛水盈盈的,“怎么——干嘛不让客人出门?”
“你别管!听我的,那女的要走你就卖个乖说少庄主会罚你。”
长铗拉着板车来到厨房,径直走进灶房。厨娘在案板上舞着菜刀,头也不抬:“客饭在门口,盈盈你歇着去,我给他们送。哎呀这帮大老爷们,怎能让个小姑娘——”
“娘。”
扎着牡丹大花头巾的女人面露惊喜,拿手去拢一撮挡着视线的头发:“二柱!”
长铗哎了一声,指着案板上的红椒,上前替她把那绺白发塞回发巾中:“辣椒炒肉?我还以为只有那两位客人会吃川菜。”
“做给船上水手吃的,祛湿,主子们哪儿爱吃这个啊。去去去,别在这碍事!”常妈把他从灶台边推开,往他手里塞个碗,“那头,炖了一天的鸡汤,自己盛去。你不是跟着少庄主,怎么过来了?”
娘喜欢唠叨,要是说自己被派去“看守”客人,又得说些刀剑无眼云云。长铗说:“少庄主叫我去伺候客人。”
“那敢情好!少庄主是看你办事周到,才给你这长脸的机会。”
长铗盛出一碗鸡汤,盯着白亮亮的油花,说:“娘,小梅是怎么死的?”
常妈愕然,长铗看着她的反应,固执道:“娘知道,就是不告诉我。”
“这我哪会知道?岛上这些人知根知底,都是看着梅姐儿长大的,除非意外,还能怎样?唉,我心里也难过的很,娘知道你对梅姐儿一直有点,嗯,爱慕之情……”
“娘!”
常妈被儿子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恼火地撂下铲子:“跟着少庄主,没规矩惯了,跟你娘大小声!怎地了,还不许我说?天天跟人家屁股后面,以为这样人家就看得上你?”
长铗像被针扎了一下,嚷嚷起来:“我就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她天天魂不守舍的,都多久了?就是不让我管!昨儿还关着门找您商量,您什么都知道,可不告诉我,结果呢?她明天就要下葬,您还不告诉我!”
“我是你妈!是为了你好!”
长铗一缩脖子,随后又梗起来,母子两个互相怒目而视。
锅里的油滋滋作响,冒起白烟来。常妈长叹口气,下锅炒菜,不看儿子:“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您别管……我不会干对不起小梅的事。”
锅铲清脆地碰撞声中,常妈说:“梅姐儿是撞了鬼胎啦!”
“……鬼胎?”
“从小你在岛上长大,没听说过这些腌臜事。唉,好好一个丫头,不知怎地招惹上脏东西,阴气入体,假孕。”
“小梅……怀了?”
“假孕,你懂不,假的!我早叫她打掉,她总不乐意,总说再等等,那哪儿能成?阴阳媾和,生下来指不定是什么怪物呢。我这老婆子,劝不动她。”
“有多久了?”
“你不是都记着吗?还没到三个月。再等下去,显怀就难办了。她昨天来找我,我劝她早做打算。她还说明天就没事了,谁知会这样。”
长铗定在原地,几次张嘴都欲言又止,最后说:“是谁的?”
所谓假孕,无非是遮掩丑事用的罢了。常妈看着儿子:“我不知道。别多管闲事,这庄里梅姐儿瞧得上的那些人,跟了谁不是桩麻烦?我早说她,别人到现在都没个准话,争能争来什么?”
“娘真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搅合进这事对你有好处?何况她不肯说。”
长铗把空碗洗净摆回桌上,提起门口食盒:“是没好处。娘,我走了啊。”
常妈在他背后嚷了句:“不准掺和,知道吗?”
他答应了句,声音太低,他疑心娘根本没听到。
***
长铗收起桌上的食盒,告别出门。盛采兰掩起院门,心里还想着刚才他说的话。
鬼胎?连长铗都能听出那只是遮掩面子用的。那天小梅低头看着那张字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张字条,那张字条……
她霍然推开门。长铗还没走远,见状问:“去做什么?”
“找常寒玉。”她丢下一句话,任由他跟上。
常寒玉听到院门响声,迎出来,挺惊讶的样子:“怎么过来了?火气这么重,是有哪里怠慢?”
盛采兰说:“常大小姐,小梅的屋子在哪儿?”
“你还真的要管?”常寒玉失笑,“盛采兰,自从尝过报应我就不再管闲事,看来你没学会。”
盛采兰也笑:“不是我想管,再不管,屎盆子就扣我头上了。”
长铗发出一个很轻的咋舌的声音。这么说话恐怕有损峨眉仙姑的名声……谁让她是半路出家呢。
常寒玉让开门口:“你太固执,一向如此。请。长铗,你先回客房。”
常寒玉的住处和客房一样格局,一间正屋,左右是卧房。常寒玉推开左边那间:“她就在这里住,夜里喊人也有个应声。”
盛采兰走进卧房。房间很干净,像没人住过那样干净。
床脚柜上有个小篮子,放着不多的几样东西:手巾、火折、薄荷油、一把小刀、一支削到一半的细木棍。
看她盯着那木棍,常寒玉就说:“小梅手巧,喜欢做点活,打算削成簪子来用。”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下,也许都想起来刚见面常寒玉头上的那杆笔。
盛采兰四下看看,问:“这是她所有东西?”
“她家在石浦,每旬回去一次,就只有这些。衣裳都在柜里,那被褥是她带来的。我哥昨晚来搜过,没找着任何来往信件。”
小梅不愿留下把柄,所以烧掉信件,这虽然不像一个想攀上高枝的丫鬟会做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要么就是……常暮云自己搜自己写的信,当然搜不到。
她这时才想到,如果是袁惊或常暮云,他俩都有机会和理由来搜查小梅的屋子。那张纸如果在这儿也会被拿走。
盛采兰依然把房间彻底地搜查一遍。但当然,什么都没有找到。
常寒玉嘱咐袁惊送她出门时,带着种“你看我早说过”的表情,这比她把这几个字真的说出来还让人难受。
一路上,袁惊的脸色冷淡如常。看来他根本不愿跟自己同行,只是听命行事。世上哪有这般夫妻?常寒玉说什么他都会做,在床上也这样?
“喂,袁少侠,你和她至亲至疏。小梅的死,是常寒玉干的吗?”盛采兰说。
袁惊转过脸,一向古井无波的眼里腾起两团火焰:“攀扯别人帮不上你。”
“要是她知道——你背叛她呢?”
“……什么叫背叛?”
那火焰快要灼伤她,盛采兰不禁后退一步。
袁惊一字一顿:“假如有个人背叛过,那也不会是我。”
“你说什么?”盛采兰在震惊中高声质问,但袁惊只是甩开她,大步离去。
当晚,盛采兰辗转反侧,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是越睡越冷,不知道几更天,她惊醒过来,看到月亮挂在槐树梢头。
那景象有点鬼魅,她把头往被子里一扎,很想就这么再睡过去,但那股凉意从她的脚尖一路向上,激得她打了个冷战。
怎么这么冷?盛采兰坐起来,搓搓手,四下张望。天气热,她就只盖了一张薄毯,门竟然开着一道缝隙。
长铗呢?门外他本该睡着的地方空空荡荡,月光清凌凌地照在门口。
有人在叩门。
月光还是清凌凌地照在门口,没有人影。
叩门声越来越急,盛采兰壮着胆子喊道:“谁?”
那声音骤然消失。她把脚尖缩进被子里,伸手去枕头下面摸匕首。一股幽幽的桂花香在鼻端浮现。已经是开花的季节了吗?昨天看到那棵桂树还在含苞。盛采兰没意识到自己有些昏沉,手指摸到件硬物,一把抓住。
那竟然是颗缺角的白棋子。与此同时,急骤的拍门声响起,伴着叮叮当当一阵听不出是什么的脆响。盛采兰嚷了声:“滚开!”
悄无声息地,门扇忽然大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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