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踏入凌尘殿以来,佟蒿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此刻听到裴颜的命令,他身肩佟家家主之责,不得不第一个站起来回应:“佟家身负传命之责,如今邪魔重现,佟家责无旁贷。”
“是么,”景蝶儿怀疑地看着他,“佟家自诩为万古上仙钦定的传命世家,身负守护之责,绝易不肯现身人前。如今既是你做了家主,偏偏山轻河从前与你最要好,偏偏他又是邪魔转世。佟蒿,你方才说得话可否真心?要知道,将来一旦万古上仙现身,要你即刻死在眼前你也不能犹豫。他日若要你手刃昔日同门,佟家主,你可下得去手?”
景如是在天阙台的死一直是景蝶儿心里的一根刺。即便景如是自己也不算完全无辜清白,可凌云宗到底是景如是最后的覆灭之地,山轻河更是导致景如是灰飞烟灭的直接原因。为这个,她把裴颜、佟蒿一干人等一并记恨上了。若非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通力合作,只怕她带人打上门来闹个老死不相往来才算是她的脾气。
如今还肯规规矩矩坐在这叫一声“裴师尊”,在景蝶儿心里当真只是为了帮姑姑先报那魔族男人多年利用之仇罢了。
景蝶儿的挑衅裴颜都看在眼里,他凝眸看着佟蒿的反应,面色虽如常,心里却止不住为两个年轻人惋惜:
他们本该是最为投缘的同路人。一样的天资不凡,一样的重情重义,如今却不得不针锋相对彼此为难。
裴颜心里很不好受。但他也只能让他们学着自己解决,自己承担。故而只是默默注视,暗自希望佟蒿能尽快成熟,早日独当一面。
柳如云看着景蝶儿和佟蒿暗自较劲的样子,忍不住想开口帮自己的徒弟说几句话,裴颜正要阻止,好在佟蒿反应更快,先一步止住了师父的话头:
“景姑娘,不,景家主。你我同样经历过失去手足至亲的痛苦,他日我大哥大嫂就在我眼前死于魔族之手,家父家母至今缠绵病榻未展笑颜,”佟蒿努力平复心情,“你觉得,血浓于水的亲情,会比不过区区几栽的同门光阴吗?更何况他那一剑砍得不仅是他曾经的师父,也是我凌云宗的师尊!就冲这一条,凌云宗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原谅他!”
“好!”景蝶儿咧嘴一笑,拍案站起,“佟家主,我等你告捷的好消息,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景蝶儿招呼也不打得起身离开。秋沉眼珠往门口溜了几溜,见侯在门外的秦修始终没有进来的意思,便也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一盏茶后,堂中只剩下了裴颜和楚宴清二人。
楚宴清看着裴颜在他们离开后挥手布下的结界,心里便稳了七八分。他将山轻河今日如何打上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自己一一告与裴颜。说到最后,他下意识摸了下自己手背,那上面似乎还留着山轻河不算热烈的余温:
“师尊,他今日接连攻击凌云山和楚家庄,难道是故意大张旗鼓演给众人看?”
裴颜想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心尖一痛,任由茶盏中蒸腾的热气熏红了眼,“只怕这里面竟有七八分是真的。”
“什么?”楚宴清惊讶。
他一直以为裴颜和他想法一致,但现在看他思虑重重的模样,倒像真觉得山轻河已经彻底背离天道一般,楚宴清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彻底搞不清裴颜的意思了。
楚宴清不禁有些焦急:“师尊,此刻没有外人,师尊到底怎么想,可否跟我交个底?”
裴颜垂着眼,茶汤微起波澜,映得他容颜虚浮左摇右晃,如在舟中。
“他素来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今日既来杀我,恐怕也是真的恨上我了,”裴颜眉眼低垂,满目疲惫,“为今之计要迅速集合修仙界有才之士,招兵买马预备迎敌,”裴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如今世家里,论修为论人品,你都当仁不让,合盖发挥统帅之才。你且放心,凌云宗会在背后支持你。楚家主,此番对战还需由你领兵在前,你可明白?”
楚宴清仔细品踱着裴颜的话,想透过缭绕的热气看清裴颜的眼神,奈何似乎被裴颜刻意阻挡,怎么也看不清,楚宴清只好凭着直觉点头应下。
辞别裴颜,踏出凌尘殿,楚宴清满腹沉重地回了楚家。裴颜目送他离开,依稀想起从前花前月下,也有一个人背影辽阔英姿飒飒。却如今,花瓶里最后一支红梅早已枯萎,悬窗下的棋盘也已沾满落灰。
初春即到,凌尘殿却依旧死气沉沉。
裴颜轻抚胸口,想起山轻河一剑杀来时的戾气和坚决,默默按紧了贴在胸前的长簪,叹一晃数年,果真人事易变。
半点不由人。
次日一早,裴颜照旧醒来,推开窗,发现一夜春风吹开杨柳细发,桃苞点点。那簌簌粉红带着盎然春意绽在枝头。偶有几颗不耐春寒,早早滚落。砸在地上,晕染成一片深红。
那红一块块,一缕缕,斑驳蜿蜒了一路,脚步踟蹰欲语还休,默默停在树林深处的一座木屋前。
这时,一个身姿灵巧的男人脚步匆匆地端出一盆血水照地一泼,又急忙忙打了盆新的端进屋去。脚尖一弯,“咣”一声带上了门。
“把这个吃了,”红面纱不由分说撬开山轻河的嘴,塞进去一颗药丸,“楚家的玄凤是上古神鸟图腾,最为刚正清明,寻常魔族沾之必死,你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硬。”
空花一边给他换药,一边对着那血淋淋的伤口“嘶嘶”地抽气。他看着山轻河背上深可见骨的伤,仿佛自己背上也裂开了一样,生出一种深入发肤的酸楚痛感。
“这个楚宴清,下手怎么这么狠!”空花皱着眉抱怨不已。他仔细擦拭着山轻河尚未愈合的伤口,衣袖上也很快沾上血迹。
“不怪他,”山轻河熬了一夜总算退下高热,能开口说话了,“正邪不两立,用玄凤除魔理所应当,嘶。”
“哼,少在这惺惺作态,楚宴清对你用狠时你就一点也不生气?我才不信,”红面纱蹙着眉把头扭头一边,似乎不想再看这鲜血淋漓的伤口,“圣辉宫传话了,魔尊要见你。”
山轻河抬起眼,目中精光如炬。思量片刻,他突然问起空花昔日是如何和裴颜相处的。空花不假思索道:
“那当然是相依为命勇闯天涯啦!白天我们一起赶路,走累了我便歇在他怀里。夜里抵足而眠,裴颜还常常抱着我哩!看到这根尾巴没有?这可是裴颜亲手顺过毛的,我小二百年都没舍得洗澡!”
“呕,”红面纱一想到一只狐狸二百年不洗澡的骚臭样,顿时干呕起来,“你真恶心!”
“你懂什么!这是我们情深义重的证据!你说对不对!”空花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期待山轻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却见对方脸色阴沉地向要吃人,瞪着空花的表情就成了那日在凌尘殿初见时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扔下山的样子。
“你你你,你要干嘛!”空花一个激灵抱着尾巴蹿出去。
山轻河缓缓扭头,努力不看空花那条招人厌恶的尾巴,恶狠狠吐出两字:“带!路!”
就这样,红面纱带着满脸晦气和一身压都压不住的杀气的山轻河,一路疾驰往圣辉宫去。
圣辉宫。
魔尊山择栖早已等待多时。见山轻河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嘴角不觉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朱华仙君,楚家打得可还过瘾?”他瞥了一眼红面纱,红面纱知趣退下,顺手撤走了周围的侍从。
空荡荡的圣辉宫大殿上金碧辉煌,奇花竞放。山择栖和山轻河一上一下默然相对。眼神对视的刹那,两个人似乎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都不觉在心中微微一怔。
前世今生两相看,多少谈笑付黄泉。
山轻河飞快按下这抹奇异的念头,保持着好不容易激起的对裴颜的愤怒,叫嚣道:“明知故问。”
山择栖高居座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剑,泠泠剑光不时落在山轻河脸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加入魔族,然后趁机杀了我,和裴颜里应外合剿灭魔界,”山择栖挽了个剑花,剑锋直指台下之人,“我要是你,就不会用这种低劣手段换取信任。”
山择栖足尖点地,一剑之隔站在他面前,“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件一件剥掉他的衣裳,再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如此,本尊或许会更相信你一些。”
山择栖的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似乎是被自己脑海中的场景愉悦到了,不由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几乎让山轻河当场暴怒。他早已视裴颜为己有,山择栖用这幅神态说这种话,跟当面给他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山轻河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提剑杀他的心,只见他嘴边起一抹冷笑,眉峰一挑,意味深长:
“可见魔尊是真神出身。割肉有什么意思?自古而来凌迟处死之刑也就是吓吓怂人胆而已。我还有更好的办法,魔尊想不想听?”
“哦,”山择栖饶有兴致,两个人面面相对,如照镜子一般,“说来听听?”
山轻河微微一笑:
“魔尊就不想当众尝尝一步真仙裴师尊的真正滋味?若遍邀天下人尽将此美景收入眼底,方能彰显清绝出尘的裴师尊不同凡响,滋味上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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