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发过誓,季照安依旧跪在原地,巴巴瞅着江熠的背影:“师父。”
江熠像是出了神,许久才应声:“记住你今日所言,回去睡觉休养,准备破境。”
眼见江熠要推门而入,季照安仓促爬起,因跪太久腿脚僵麻往前踉跄了两步:“师父!”
险些摔倒时,他下意识想抓江熠的手臂稳住身形,又在半路硬生生克制着收回了手,咬牙站稳了,缓过两口气才问:“师父……可有让无恙长老看过?”
“……嗯。”
季照安松一口气,犹豫道:“那……”
江熠淡道:“站在这儿听你发誓的力气还有。”
季照安愣了一下:“哦,好。那……弟子告退了。”
江熠按在门框的手滑下:“照安。”
季照安方拖着还没缓过劲的腿脚转身,闻言当即回头:“师父。”
今夜群星隐匿,月藏于云,照明草的莹莹光亮映入江熠瞳孔,季照安看见狼狈的自己。
那番让他跪了一天一夜的话语并非冲动,但他其实后悔的很快,他是缀在江熠的脚步后跟来无名院的,发丝未束鞋履未穿,身上也只着中衣,老实本分地像个凡人般跪了这么久,不曾动过半分灵力,现下看起来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想跟江熠说一句“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但话到喉间,愣是没有一个字滚上舌尖。
江熠神识强悍,不必转动目光也能看清季照安膝盖处的脏污,和他年少时惯会偷奸耍滑不同,他的徒弟从未在这上面用过什么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跪便是真跪。
这混账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的胚子,会贪心,有小心计,时而倨傲时而自卑,努力上进也自轻自贱,矛盾得让人无奈,在他身上,大逆不道是真的,乖巧也是真的。
江熠翻开手掌,其上静静卧着两片红枫:“你师叔托我给你的。”
红枫略有残缺,其中流淌着再熟悉不过的灵力,季照安知道他有三个师伯和一个师叔于破釜之战陨落,可那时还没他呢,但江熠没有和他解释这是何物。
季照安百思不得其解,躺在床上举着两片枫叶看了半个时辰,长孙邱从带他回来那日就勒令他睡觉,但他非硬抗着不睡,要见江熠。
其实见了又如何,他不敢说。
江熠带伤入阵,第一件事是给他清理魔气,他要怎么和江熠说,他其实并不厌恶那些魔气?
自入血阵,他就察觉到那些魔气对他很亲近,而他的身体并不排斥,顶多是心理上无法接受,他师父极度厌恶魔修的一切,曾面不改色剜掉被魔气侵蚀的血肉,季照安不敢赌。
双手垂下,红枫盖在脸上,熟悉的灵力近在咫尺,季照安强迫自己冷静,他是修士而非魔修,怎么会对魔气感到亲近?只是前一晚濒临走火入魔,一时心神不定产生的错乱感罢了,睡一觉就好了……
困倦袭来,季照安翻了个身,撞上被他堆成一团的被褥,他迷迷糊糊扒开被子,背上忽然被人拍了两下,季照安想也没想,抱住那只手往前拱了拱:“……师父。”
“嗯。”
“……”
季照安猛地睁眼,愣住了,他的动作不大,但身体僵硬的明显,江熠垂眸看过来:“怎么了?”
是梦。
季照安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亲昵地抱住江熠的脖子,凑上去在肩颈处蹭了蹭,不出意外,整个人短小而笨拙。
他听到自己说:“我以为师父又偷偷走了。”
“没有,睡吧。”
微凉的手背在他额间探过又收回,季照安热的要命,不停地往江熠身上拱,一张脸贴了这边贴那边,整晚没片刻消停的时候。
清晨,季照安裹着被子蔫蔫地坐在床榻中央,嗓子又干又哑:“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想去看蚂蚁。”
江熠端了药来,清苦很快泛开,季照安抗拒地偏过头,被一只瓷杯抵住唇带回来,江熠道:“喝完药就好了,先喝口温水润喉。”
季照安抿着唇歪头,皱眉看向江熠,江熠提醒他张嘴:“嗯?”
“不对不对。”季照安推开江熠的手,钻出被子爬下床,赤脚跑到桌边重新倒了一杯,恭敬端给江熠,语气有些责备,“该弟子给师父奉茶才对,师父这是折煞我。”
江熠失笑。
季照安脚步有些虚浮,嗓音也干哑得不好听,他这场病很是折磨人,夜间总会时不时地烧起来,天亮再退下去,连续烧过几晚,每天醒来人都是昏沉的,脑子许久转不动。
譬如这会儿,明明已经被江熠照顾几日了,不知为何突然犯轴起来,盯着江熠喝完水,又想起来应该奉茶问安,非要去找茶泡,看着江熠喝下才安心喝药,江熠要去青山峰拿药,他闹着不让江熠走,抓着江熠一遍遍手把手带他写“师父”。
或许是生病的人脾气本就难测,江熠没同他计较,带他写了大半日,季照安后背贴着江熠的胸膛,整个人被江熠环在身前,是一个被保护的姿态。
其实他的手早就酸了,这几日本就没什么力气,但他固执地不愿休息,直写到天色昏暗,江熠直起身想点烛火,被他转身紧紧抱住。
“不写了,师父去拿药吧。”
季照安闷在江熠怀里,身上又热起来,烧得眼眶又干又涩,江熠在他脑后顺了两下:“好。”
大概是他的行为太没逻辑,江熠不放心,将他送回卧房才走,还没拐出屏风又被他叫住:“师父,速去速回啊。”
江熠应着:“速去速回。”
“师父,我是蚂蚁你也要我啊。”
“要你。”
“好,那我等师父回来要我。”
江熠被他闹的无奈,一句句应完方走,季照安抱着江熠的被子窝在床榻上,神情呆怔。
其实师父不说他也知道,师父肯定会要他。初学御剑时,师父带他上万里高空俯瞰人世,仙山隐而不见,凡人行如蝼蚁,他亦是其中之一,后来被师父带回了家。入了仙门,凡尘缘浅,他应该跟着师父吃好喝好专心修行,再不回头看。
——如果没有生病的话。
如果没有生病,他就不会噩梦不断,就不会看到他早已忘掉的画面,一个他没有和江熠说的噩梦。
那是一个狭窄的缝隙,血腥弥漫,尸臭冲天,遍地污浊,唯一的亮色来源于一个年轻修士,是杀害他父母的人,剑尖雪白得刺眼,淅沥滴着血珠,修士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缓缓转身看向他。
巨大的刺激吓得他当场昏死过去,或许是太害怕,他醒来后竟然忘了那一幕,直到这次着凉后的第一个高烧。
季照安学过修真史,辨得清对错,他站在安稳的当下回看动荡的过去,师父所为自然是对的。师父教他尊师重道,于情于理他都不会记恨师父,也不想恨,可师父也教他仁义恩情生养为大,没有师父,他活不到现在,但没有父母,他甚至活不到和师父相遇。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师父什么都要教他?
那他要怎么做?
黑沉雾气缓缓溢出,丝丝缕缕,扰得人头痛欲裂,季照安疼得恍惚,心脏跳的极快,甚至压过了被无边黑雾淹没的恐惧。
完了,他应该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后的事情陷入混乱,季照安恍惚中好像看到了江熠,又看到自己变成一只蚂蚁,被师父捏在手中。
他有点理不清了,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辨不清是非和黑白。他没有师父聪明,猜不到师父想要他怎么做,这件事让他太痛苦了,痛苦到呼吸不畅,心脏痉挛着疼。
好疼,师父……
好难受……季照安蜷成一团,意识零碎。
他受不了了,如果没有想起来,他就不用想要怎么做才对,也不会这么痛苦……那就忘了吧。
都忘了。
只记得师父就好了。
他只要师父就够了。
……可他又想起来了。
季照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沉川亲昵地蹭他手心,又游上来蹭脸和鼻梁,冰凉的触感把他从空白中拉出来。
“主人,你在发呆吗……主人?”
沉川被落在床上,季照安抓起衣服头冠撞出了门。
关于安和宗无忧长老,修真界有两个传言:
一是无忧长老有心魔,无法突破飞升不了了。
二是无忧长老放不下美貌废物徒弟,不愿飞升。
季照安在无名院跪了一天一夜,以为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他才是师父的心魔。
不然怎么解释师父对他修炼之事如此上心?他生出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也不见师父这样生气过,他以为他修炼一事让师父耗尽心神,已然成了师父的心魔,忤逆不得。
可他师父是谁啊?是能说出“我所为即是我的道”的人,是在破釜之战中打头阵至今道心稳固的苍生道,怎么会这样轻易地生出心魔?
苍生道,在慈悲。
倘若师父的慈悲能以少换多,那是否也能庇佑孤苦之人?
直到此刻,季照安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贪心,他甚至不敢再奢望江熠的种种纵容是出于情爱,他只想知道,师父对他……有师徒之情么?
江熠仿佛能接受他的任何行为,哪怕是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江熠也能让他抄五百遍静心咒,然后入血阵跟他说“孽障遗万年,为师教你破阵”。可如果这些都是出于怜悯和补偿,抑或是……愧疚。
……
江熠收到季照安的传讯时有些不解,因为只有一句语气平平的:“师父,您能来一趟山腰吗?”
那家伙性子活泼,传讯也向来带着明显外露的情绪,失落或开心都不加掩饰,但这句却听不出任何意愿,似乎他去不去都行。
江熠犹豫片刻,还是去了。
山间静谧,间或有几声鸟鸣,江熠刚下山路就看到了季照安。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落叶细草在脚下发出窸窣轻响,季照安背对着他蹲在檐下,直到他站定,季照安才出声:“师父。”
江熠应了:“何事?”
季照安指指一个角落:“师父,再落个结界吧。”
“……”
季照安补充道:“夏季雨水多。”
现下刚三月,谈雨季尚早,季照安这话没头没脑,想到他大概又做了梦,江熠问道:“想起来了?”
季照安沉默,捻着脚边的草尖磋磨,许久后才道:“……嗯。”
自从知道季照安会想起来十岁之前的事,江熠就做了心理准备,不论原因,季照安十岁时险些被他掐死都是事实,相比季照安的问责,他更需要关心的是蛊虫的反应。
但眼前的少年身上并无任何魔气外泄的迹象,江熠又拿不准了,这混小子意识到自己是蛊盅了么?一个病的浑浑噩噩的孩子,能分辨魔气是从自己身上出来的么?
一声细小脆响突兀地出现,江熠顺着源头看过去,季照安扯断了野草,又松手由着它们落在蚂蚁巢穴旁。
季照安问:“师父那日和云立辉说的话,是真心的吗?”
江熠微微蹙眉,回想一番才道:“只是点出事实,无谓真不真心,你问这做什么?”
季照安摇了摇头,继续揪草:“师父曾和我说,无论何事,不能解决都可以找您,有师父在,师父会教我。”
江熠不远不近看着季照安的动作:“是。”
“师父,”季照安低声念着,紧紧攥住了掌心的野草,“我做了个梦,看见一对年轻夫妻……和师父。”
“……”
“我该恨师父吗?”
良久,江熠听见自己说:“很多人恨我。”
季照安肩背的发丝滑下,江熠看着他抚平那片草地,动作轻柔,话语都带着笑意:“我就知道,师父从来不会在意这些。”
也不在意他是否恨他。所以才会什么都教给他。
季照安又气又恨,却不知道该对着谁,明明十岁就明白的事情,到了十七还是不想面对。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年师徒情分,他总是走不进江熠的世界,江熠对他的好永远不求回报,甚至拒绝他回报,试问天底下,哪个师父不希望徒弟更贴心懂事?
只有他师父,一心只想让他修炼飞升。
更气的是,他连一句“你做这些事就只是为了补偿我吗”都不敢问,怂到家了。
季照安气得眼泪啪啪掉:“好,那我们断绝关系!教养之恩抵血海深仇,从此你是你的无忧长老,我是我的无名散修。”
没有听到回答,季照安猛然站起,头也不回地拐上山路离开,院内冲出红蓝长条,飞快扭着身子跟上。
[鸽子][鸽子][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错乱14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