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裔失眠了。
他白日昏睡得太久,入夜竟全无半点睡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动一动又扯得体内隐痛阵阵,元裔干脆爬起来,把被子团成团把自己裹成球,背靠墙壁,瞪着眼睛出神。
他还是想不通道长为什么拒绝他。
因为不想让他寻仇?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天经地义吗。就算他不知道爷爷做过什么,但爷爷一定不是坏人,杀害爷爷的才是坏人。道长总不可能教他忘记。
他摸不清道长的态度,猜不透道长的想法,又敬又怕,深觉道长冷得没有半点人味,可道长救他一命,甚至抱他回来,给他煎药,哄他睡觉(元裔愿意这样理解),听他倾诉,还给爷爷祭酒。
道长做了这么多,分明是很在意他。
道长问他还记得他吗。
起初他没在意,以为道长认错了人。可后来发现道长真的是在针对他本人,元裔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他努力回忆道长当时的眼神。
……那么复杂的目光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
元裔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道长,如果能问问爷爷就好了。
爷爷已经不在了。
……
为什么一定想拜道长为师。
不只因为爷爷的嘱咐。
他意识清醒时几乎没正面关注过道长的相貌,但印象道长很年轻。二十出头,怎么会和爷爷情谊深厚多年,且他全然不知?
道长修为高深,仙姿缥缈,若寒泉瀑布,高山仰止。是他心悦诚服,心之所善。
道长和爷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温柔体贴,安全可靠,有他仰望不及的修为和德行,是他理想中的师长,是他渴望成为的形象。
……如果不那么冷就更好了。
元裔露出两只眼睛,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像缩在灌丛里的惶惶的小鹿,就这样睁着眼睛想了一夜。
人间四月,深山仍旧阴寒。第一缕晨光泄入沉寂的庙观,映在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上,少年们兴奋激动,三五成群聚作几簇开在宽阔的青石大院,如春花明媚。
时隔一天,观里的大钟敲响第二次,弟子们一集合才知道又有下山的任务。济生门惯常不准弟子随意下山,前天夜里紧急行动没人敢玩闹,今日之召按着晨起的时间,来到广场上便看到代理门长和陆长老正装站立,旁边布告板上挂了一摞布纸。
年长些的弟子一看便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跟师弟师妹们说,今天有好玩的了,十几年前就是这样,领了任务下山降妖除魔!不用天天被陆阎王逼着练功!
说得正兴奋,却听晴天一阵雷吼,陆正锋脸色黑如锅底:“我听得见!”
那弟子吓得一哆嗦,鹌鹑似的闭了嘴,一会抬头偷看一眼,见陆正锋没再往这边看了,抬手遮阳光似的挡住脸,低头跟师弟师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师弟与师兄同病相怜,十分默契地把脸皱成苦瓜拼命点头,惹得小师妹咯咯笑了好一阵。
元裔早晨迷路绕了半座山,几乎等到结束才赶上个散场。一眼望去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男少女,有四五十人。
元裔从小到大都没独自去过什么公共场合,唯一一次偷跑出去玩,爷爷找不到他差点急疯,最后在小河边找到了人。那时元裔正和小朋友一起摸鱼,爷爷的影子突然把他盖住,吓得他到手的鱼一出溜滑走了。一群孩子也都吓着了。爷爷二话不说把他拎回家揍了一顿,他再不敢随便乱跑,也不敢和小朋友一起玩了。
所以猝然面对这样一群堪称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时,元裔站在树荫下,只是远远望着,就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偏偏那女孩眼尖,一回头就看见他,惊叫道:“呀,你们看,那是不是昨天饭堂的哥哥?他好漂亮!”
男孩们闻言也看过来,年纪大点的上下打量他一番:“新来的?”
年纪小些的竟直接朝他走来。
元裔警惕地看着他,不时余光瞟向年纪更大的孩子,比他高上将近两个头,二打一,他身上还有伤,有多少胜算……想着体内又阵阵作痛,疼得他细汗腾腾,眼冒金星。
谁知少年竟只抬手在他头顶晃晃,然后咧嘴一笑:“虽然你帅,但我比你高!”
元裔没反应过来。
倒是少年看出他的异常:“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元裔语塞:“我……”
少年像忽然明白什么,掐腰笑他:“不会吧?还害羞?芊芊都没你这么胆小!”
元裔脸色微红,大声抗议:“我没有!”,又补充道:“还有,我才十二岁,还会长的!”
少年哈哈笑道:“巧了,我也十二岁,你长不过我!我叫王师辰,陆长老的五弟子,那是我四师兄,刘信!”说着侧身指向年纪大的男孩。
礼尚往来,元裔也报了自己的姓名,由于过太一本正经,遭到王师辰毫不客气的嘲笑。笑完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悄声说:“你还没选课对吧,千万远离陆阎王,他可——”
“我什么?”陆正锋冷笑道。
“呃——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刚正不阿,绝世无双——师尊天下第一威武!”王师辰滑跪道。
半谢顶的陆正锋不给他五体投地的机会,一巴掌把布告纸糊他脸上:“混蛋兔崽子!这次任务就你俩去,我罚的!做不漂亮给我滚蛋,逐出师门!”
王师辰接住纸,嬉皮笑脸道:“是!弟子恭送师尊!”
早就在使眼色的刘信不无辜躺枪,好歹拿出师兄的架势:“弟子遵命,定不负师尊所托。”
陆正锋瞪了他俩一眼,又意味不明地看元裔一眼,没再说什么,背手大踏步离去。
陆正锋走远了,王师辰还在笑,刘信吼他:“放尊重点!别笑!”
王师辰一秒收了笑容,跪直身体,一脸苦相抬头望他师兄。
对视一秒,二人一齐功破,都笑出声来。
刘信还试图努力绷住表情,怒喝别笑,王师辰却越笑越放肆,笑得刘信也合不拢嘴,边笑边扬起巴掌抽他,气恼道:“师父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欠打!”
王师辰抱头鼠窜:“错了错了!哎哟师兄别打了哈哈哈!我知道错啦——”
元裔围观得有点呆滞,觑眼一同围观的女孩,更震惊地发现她竟在拍手叫好。
“我说老陆怎么又炸了,原来是这俩小家伙惹他生气。”陈诚定不知何时也走来这边。
元裔看眼广场,发现已经散会,弟子们正三五成群结队下山。
“你怎么笑都不笑,才十二岁,这么老成吗?”
陈诚定今日正装黛青长袍,裙尾袖口布满浅色云纹,衣领腰带玄黑,青色玉石琅珰挂了一遛,竹色折扇半遮面孔。
元裔和他并排一站,感觉自己凭空长了十岁,这才是能同频对话的人。想想就有些沧桑。
“老成?我只是和他们不一样罢了。”
陈诚定轻笑:“还说不老成。”
小师妹芊芊看见他们,叫了声小叔叔蹦蹦哒哒跑过来,陈诚定笑着摸摸她的头,打发她去玩。两个男孩听见她的声音也不闹了,跟陈诚定问了声好告辞下山。
闲杂人等走远后,陈诚定道:“我已置好你爷爷的祠碑,你可以去祠堂看他,节哀顺变。你可以休息几日,不过既来了观里,便需跟着普通弟子一样上课。武班课都是陆长老带,提醒你,他很严格,第一次上他课的孩子没几个不哭。不过如果做了哪位长老的亲传弟子,便由长老亲自教导,不必与普通弟子一同。你有什么想法吗?”
“方便打听一下观里都有哪位长老?”
“我父亲早逝,母亲生下我后不久病逝,兄长外游,祖父门下曾有名徒八位,其一逐出师门,其六也均离观自行发展。眼下只有我和陆长老二人,你选吧。”
“……”
元裔有些艰难地问:“我听说,济生门曾是个很大的门派?”
陈诚定笑道:“是啊,再辉煌也是曾经。”
这话中太多辛酸,元裔听得难过,又问道:“素初道长呢?他不是很厉害?他不是门内的长老吗?”
“他啊……”提到这个名字,陈诚定心中苦意更甚。“他辈分很高,连我祖父都需敬他三分,他不过隐居在此,并不算我济生门内人。”
元裔心中一动:“敢问前辈隐居之处?”
陈诚定道:“大多数时候他会在靠北一座竹屋,有时也会不在,不知去向。”
而后又问:“你问这个做甚?有事找他?那边路不好走,我可以帮你带话。”
元裔想了想,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我想拜素初道长为师。”
“?”
陈诚定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元裔再次肯定:“我想拜素初道长为师。”
看表情不像开玩笑。
陈诚定表示他的第一印象果然没错,这就是个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语气不怎么好:“……胃口不小,我祝你成功。我还有事,告辞。”后转身离去。
他走得太突然太干脆利落,元裔在原地懵了会,不明白怎么把人惹走了,他还想劳烦大哥帮他带路呢。
陈诚定心里火憋一会气也消了,暗骂自己真沉不住气,和个十二岁小孩拗脾气,太有失风度。事关素初道长,他总控制不住情绪。
素初道长是什么人?他偷窥过无数个日夜,那时真正清冷的仙人,孤高在上,如月皎洁,那样的人,怎肯收凡人弟子?
……怎容得凡人亵渎。
他父亲死在讨伐妖族的战场上,四月初二,是他父亲的忌日。
那夜他从父母坟前回来,喝了些酒,摸索着找到祖父闭关之处,毫无形象地哭了一场,镰刀似的月牙悬在头顶,冰冷厚重的门纹丝不动。
他大约是醉得厉害,眼看着门缝中溢出丝丝缕缕黑气,他认出是亡魂的怨气,人触碰会被伤及阳气,却还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抓它。
祖父已经闭关满十年,十二岁一别他再没见过祖父,只有偶尔他心里乱得不得安睡,深夜爬上山,坐在祖父闭关的门外,吹一夜冷风,能在寂静的夜里听见屋内几声压抑的,嘶哑的悲鸣。
他很多次怀疑,祖父已经死了,屋里是祖父痛苦的,不得解脱的怨魂。
他不知何人害得祖父至此,更不知祖父结症在何,只如此惶恐着,茫然着,感受着已全然陌生的祖父,好像还存在在他身边。
就像他少时凌云壮志的梦想,好像还存在于未知的以后。
山里的夜晚很黑,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有东西溢出房门,阴稠的怨气,他觉得那就是他祖父。
就在他要触及它的刹那,那黑气被金光打散,紧接着房门敞开又迅速合上,素初道长缠着满身怨气走出,拎着领子把他扔远,冷冷道:“不是警告过你,朔月前后不要靠近这里?”
陈诚定多少年没被人撂过跟头,憋了十年的怨恨委屈借着酒劲一股脑上了头,他爬起来直挺挺走过去,板正正站在道长面前,他已经比道长高了,他靠得近,素初便微仰着头看他。
很奇怪,照常晚辈靠近长辈这个距离称得上冒犯,可道长眼中并没有质疑或愤怒,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着无疑给了陈诚定勇气。
他用带着侵略性的目光打量道长,鼻骨,嘴唇,下巴……
陈诚定吞咽了口水。
“今天是我父亲忌日。”
素初未作反应。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他想揪住道长的领子,像真正面对血海深仇的仇人那样质问,可抬起手,却捏住了对方下巴。
身周的气温体感可觉地冷下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陈诚定也吓出一身冷汗,方才还阴郁的头脑轰然沸成鸳鸯锅,一半警铃大震要退开谢罪,另一半竟勾着他低头去吻那唇瓣。很浅淡的颜色,要染上些血色才更诱人。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移开目光,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他的世界只剩两瓣没有血色的唇,它们向他不断靠近,再靠近,紧闭的唇瓣张开……
“陈志宏便这样教你?”
那是他祖父的名字。
陈诚定猛然惊醒。脸颊醉酒的薄红刷漆般变得惨白。
素初道长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指,淡淡道:“你醉了。”
后面的事他记不清了,再醒来便已在自己房间,日上三杆。
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回忆甩出头脑,前一夜通宵整理了受难山民案录,几日来不分昼夜奔波不停到底令他有些疲惫。不过有机会亲自重新运作济生门,精神的愉悦让他完全忽视了辛劳。
来到药膳堂旁的宅院,这安置着前日第一批下山查看的弟子。他们回来时并无异常,昨夜子时却开始高烧不退,严重者甚至昏厥。他和陆正锋都不曾精修医药,只令王伙夫煮了些安神补气的汤剂,效果并不理想。
他思量着若是到今夜还不见好转,就要去山外寻求名医了。
陆正锋从屋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烧都退了,是那小鬼送来的药。”
“小鬼”是素初道长身边的鬼道童,时常会替素初跑腿。
意料之中,陈诚定笑道:“那太好了。”
陆正锋没笑,把人扯到一旁,表情严肃:“饭堂的事我听说了,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山里变成这样,你还跟那妖孽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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