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几只残雀掠过,衬的荒野平添几分死气,一轮下弦月悬于天幕,坠着零星几颗。
更深露重,正值阴鬼开宴狂欢之时。
夜深未眠的除了阴鬼,还有几个倒霉修士。
“这是什么好差……”
“闭嘴。”
“嘘。”
“外边有鬼。”
话正说着一记冷眸投射过来,那几个青衫弟子把话硬生生咽回肚中,随即偷偷瞥过去。
只见那冷眸的主人现已收回目光,他随意靠着红漆木桩,双手环臂,长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好像平日里在自家院中闲憩般。
他指尖处绕了几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是银白小铃。奇怪的是,手指在动,铃铛却分毫不响。
这人正是陆观卿,来救这群弟子的冤大头。
陆观卿微微皱眉,起身走向庙口。
看着天幕里格外扎眼的下弦月,陆观卿抬了抬眼皮,心里早已把里头的几个仙家子弟轮番骂了个遍。
哦,可能已经在骂第二遍了。
至于为什么骂,这是有缘由的。
应天府收到消息,仙家里几个弟子途经萍里乡,惹了死魂,被困在此处。
恰好,距这萍里乡最近的便是半里山,应天府老妖怪传信说权让他当做散心,顺便把仙家那几个宝贝疙瘩送回去。
然后,陆观卿就跟着探灵符散到了这破庙里……还是走不了的那种。
庙外是一堆游魂,个个满眼放光……
庙里的“食物”个个不谙世事……
幸亏庙被圈了禁,这些游魂不敢轻易靠近,不然他们现在也只是一堆皮肉包着骨头。
他这两日除了睁眼躺着便是睡,再没干过第三件事。
一出门就让他碰上了这个。
“真会找事。”陆观卿暗骂。
“外边都是鬼吗?”那些弟子里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这些东西。
陆观卿懒得搭理。
另一个弟子开口道:“外边应该是死魂。”
那弟子更困惑了:“死魂是什么?”
陆观卿心想:得,连死魂都不知道是什么?真有出息。
仙门这是衰败成什么破样了?
“死魂,并非指魂魄消散,而是这鬼在人间逗留太久后,已然解了自己的执念或是忘却,回到伊始之地,待身上戾气散去,等着去轮回道,这个时候便将他们唤作死魂。”
那弟子掰碎了似的给他讲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个比喻,
“有些类似于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按理说,死魂应当不似厉鬼般专缚生人,也会短暂具有“人”的意识,更不会主动吸食生魂。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
陆观卿运气一等一的好,一走到萍里乡就碰上了这意外。
先前问的那位弟子又道:“可是他们怎么那么奇怪?”
剩下几个弟子被这话噎住了,他们真不知道了。
仙门本来就不擅鬼道,这也是近几年来才摸清楚了一些皮毛,真擅长的还要属半里山和一些杂修。
不论哪个,都跟仙门八竿子打不着。
于是他们频频向陆观卿投去理不直气不壮的目光。
陆观卿正背对着他们,还是感受到了目光的炽热,淡淡道:“他们入不了轮回了。”
那些弟子没想到他会回答,语气里都染上了惊喜:“为什么?”
“没人来勾他们,死路一条了。”陆观卿继续道,“死路的意思就是,连来世也没有了。”
那些弟子:“为何入不了轮回?”
陆观卿冷着一张脸,还能是为什么?
“因为轮回路残了,总有那么一个倒霉鬼掉下去。”
他略有后悔,就不该跟他们搭话,逼事一堆。
“为什么残……”那弟子还想问却被他师兄堵上了嘴。
残破的庙里只余一片静。
陆观卿回头看庙中零零散散的麻烦精,一共六个。
那么顺的数,碰上的事怎么就那么糟心呢。
从他出门到现在一共不到三个时辰,意外频频找上来,死魂异动,他们只能待在这破庙里,还得护着那几个麻烦精,天上挂着钩人的月,外边百鬼哭,里面……
更是一言难尽。
若困住的是普通百姓,随便使个符篆圈个禁,老老实实,剩下的事好办的多。
这些仙家子弟,学艺不精还偏爱搞事,几刻钟前他刚踏进这庙门,对面随即甩来一道剑刃,然后他看见自己刚刚夸了一句的禁制晃了一瞬。
然后,很不争气的散了......
就在那一瞬,蛰伏百鬼风驰云卷般涌来,像拥积的黑雾迎面而来,下一瞬就要将你笼入其中。
“快去,我要吃了他们!”
“哈哈哈!”
“憋挤我的头……”
数不清的欢呼雀跃传入庙中。
“列阵——”
“快,守好寒霜剑!”
那几个弟子还傻不拉几的拔出剑来,一副开打的架势。
气势倒是有了,就是本事属实让人意外。
用的地方让人意外。
阵法混乱,除了喊的大声,看不出来旁的有用的东西。
陆观卿叹了口气,他来不得再去吐槽,连忙甩出禁制,把那百鬼挡在界外,距他最近的一只游魂被硬生生切断了手臂,混着禁制撒下的红光,化作黑雾,不见踪迹。
“啊——”
修士们放下剑,面面相觑:“你是来救我们的?”
“嗯。”
这是陆观卿进来说的第一个字。
他想:有救,还不算太蠢。
——
想到那几个弟子的本事,陆观卿不禁怀疑那禁制的来源。
他走到庙口阶前,白石板上已经出现沟壑,深浅两道。他又抬手敲了敲空中,旁人看来没什么东西,落在陆观卿眼里可不是这样的,上边还残留着上一个施术者的痕迹。
确实不是仙家的气息,反而和他的手法很像。
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修士跟前,状似随意问道:“你们一直都是六人同行?”
离陆观卿最近的小弟子有些发怵,但应天府三个字在那撑着,再加上他刚才还给自己解释,他支吾出来了个数字——五个。
这位面前人自设了禁制,“嗯”完之后接着说了三个字“应天府”。
他身上煞气很重。
——“煞气重的都是走不了仙途的人,最后的下场也只会是不得好死。”
这些个弟子们看陆观卿的第一眼,家主说过的话就浮在眼前,这也是师兄弟们为什么还没看清来人就使了剑。
陆观卿见他们一副鹌鹑样有些无语:“那现在怎么是六个?”
另一个弟子答道:“走到半路,就走不出去了,他……呃,我们就进庙了,然后就遇上了。”
陆观卿:“真有出息。”
那些弟子对陆观卿还是有些戒心的,闻言不免有人反驳,“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况且,况且……”
况且了半天,他们发现好像只有相信陆观卿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们纷纷对视一眼,索性破罐子破摔,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陆观卿扫他们一眼,道:“百鬼泣日,死魂缚人。不想死就待着,等天明。”
现在倒也不是不能离开,只是撞上了个好日子——月下弦,鬼泣日。
游魂一般都会待在生前最后的地方,出于人的本性,他们对自己的尸身格外重视,像这种聚在一处,着实少见。除了——鬼泣日。
他想起应天府传消息时遮遮掩掩的口吻,难怪非得让他跑这么一趟。
鬼泣日的游魂总是格外暴躁,一点就炸,不点也炸。
陆观卿看看他们支吾模样,索性自己凑出了个破破烂烂的缘由,这群小鬼找不到回去的路,遇上一个人……“东西”请他们进庙,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了进来。
这“东西”是好是坏,为什么要救他们?
若是邪物,为何迟迟不动手,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陆观卿看他们几个一脸窝囊,没忍住说了句:“也不怕被吃了。”
小弟子:……
小弟子哽了一下,心里嘟囔:这不没缺胳膊少腿嘛。
人就在这盯着呢,您说的这么明目张胆。
其他几人都看向陆观卿,然后又齐刷刷看向另一人,那人也正靠着一根红漆木柱。
只是先前陆观卿靠的那根在庙里前侧,而那人是在一个角落里,极易让人忽视。
庙里只有几簇不知谁用符咒召出来的火苗,火光晃的人影也跟着乱动。
陆观卿看着暗处的人,模糊的身影似曾相识,只是许久不见。那身形仿佛与藏在记忆深处里的某道影子重叠。
他顿了一瞬,继而朝那走去,那人着实与另几个弟子不同。
那几个弟子衣着浅绿色衣衫,袖口束起,腰间佩剑并系各家玉佩以彰身份;那人却是格格不入,墨色宽袍大袖也未佩剑,一根木枝发簪拢于发间,像极了王侯家里出来游玩的贵公子,凡间诗文里邀人饮酒的林间松散客。
还有一点,那几个弟子坐着,他站着。
陆观卿心想:如若真有什么不妥,自己为什么会不自觉忽视呢?
不对,正是因为忽视才有不妥。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陆观卿仔细探了探眼前“东西”的气息。
他应当是个人,只是身上咒术气很浓,应该用来刻意掩盖痕迹。
最重要一点就是眼前人的本事显然不在自己之下,所以自己才会下意识忽略。
那这禁制也隐隐有了来头。
那贵公子轻阖双目,一直到陆观卿走到身侧,才困困散散睁开了眼,他不急不忙也不言语,只是双眼含笑看陆观卿。
真是悠闲。
陆观卿被他盯了一会,败下阵来,说着半辈子不用的客套话:“公子是何人?”
边说着垂下手指勾了一下。
“你不报家门,就来问我?”那人说话也是笑盈盈的,举手投足间随意自如,满是矜贵之感。
陆观卿:……
应天府那三个字是烫耳朵还是怎的,刚才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
心里这样想,仍旧答道:“应天府,陆观卿。”
他眯了眯眼,重复道:“应天府?”
陆观卿未答,他就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应天府,据传是仙家百门、凡尘红世、妖灵鬼怪共立。
表面上是为了调节人间灵气衰竭所设机构。
内里还不是为了给这几方调节关系。
“述涯。”两个字轻飘飘落入陆观卿耳中。
“你是和尚?”
陆观卿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
贵公子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有种纵容自家孩子胡闹的感觉。
您看我穿这身衣服像吗?
贵公子:“估摸着是吧。”
陆观卿:?什么叫估摸着?
他还是顺着他的话:“那大师哪门哪派?”
刚才还是公子,现在就成了大师,述涯咂摸了一会这个转变,好像也不亏。
述涯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层岚长风里。”
层岚长风里,不在人间。
陆观卿垂眸,回道:“好地方。”
任谁听了两人的对话都会觉得满口胡诌,偏偏这两人还说的极为认真。
他们离得远,弟子只能听到零星几个词“大师”“门派”“好地方”。
懂了,那人是个大师,门派姑且不论,反正绝对是个好地方。
对自己先前的莫名鲁莽顺理成章地找好了退路——
是个好人,怕什么?
“缠够了吗?”充满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述涯举起他的手,骨节分明却带着有些苍白的瘦弱,那红线只绕他小指,绕了两圈,他勾了勾小指,另一头可不就是缠在陆观卿手上的银铃。
那银铃十分给面子的响了起来,只是旁人听不见,陆观卿却是听的清楚。
陆观卿:……
你响个鬼。
述涯笑道:“探出什么来了?”
陆观卿:……
述涯接着自言自语:“应当是个生魂。”
陆观卿:……
述涯仔细打量着陆观卿,最后盯着他正不自觉发抖的手指看了半天。
两人静默许久。
好像有些已成过往云烟的人或事,并未散去,只是在雾缭里疯长,等你看见。
陆观卿觉得他现在已经看到了,还怼在脸上,看得贼清楚。
“得罪。”陆观卿扔下两字就要动手抽回,却看见述涯手指勾住了线。
……抽不回来了。
那人说的理所当然:“反正都缠了,多缠一会。”
刚说缠够了的人是他,现要在多缠一会的还是他。
果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陆观卿看着眼前人,终于是想起来述涯这个名字熟悉在何处。
他的居所落在半里山颠,还有一个极文雅的名字——梅中尽雪,是他师父取的。
梅中尽雪里有一西阁,满是藏书,自他初进那阁,便看见墙上有一字匾。
述尽平生事,天涯无归路。
是曰:述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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