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斯卡蕾掀开褥子才发现不对劲,那根本不是褥子,是两张粗糙拼合的麻布床单,底下厚厚一层干草被木框囫囵围住。
这不就是犬科动物的窝?
伸手在草上抓一把,一只蚂蚁顺着指甲爬上来。她拧起眉头,轻轻将蚂蚁拨到地上,踱了好几圈步才躺下。
视野里是漏草的屋顶,呼吸间是灰尘和木质腐霉的气味,恍神间眼前就变成莽莽荒野,而她是比那只蚂蚁还小的黑点。
有滴滴答答声音,像是无数水滴从身下腾空而起,又一恍神,原来是屋檐在滴水。
寂静将水滴声放大,一滴一滴没完没了。
她索性下床,轻车熟路打开琴箱,做了以往每个夜晚都会做的事——弹琴唱歌。
然后趴在木桌上等着被投诉,被赶走。
日光照成的方块在砖石地面缓慢移动到桌面,她感觉到后颈微微的暖意,随意揉了一把头发,找水洗漱。
刚拉开门,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白光里滚进来,吓得斯卡蕾心险些跳出来。
那团东西在滚动中舒展,站稳,抖了抖毛。
是一匹褐色小狼,双色狼耳,一银一黑,摆耳时,琥珀色的眼睛正好奇打量她。
而门口,还有数双同样好奇的眼睛。
约莫有五六十个狼人在围观,各个伸长脖子往她身上瞅。
“快看,她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红宝石,皮肤比新雪还白。”
“俗气的比喻。明明就是从雪窝子里掏出来的人。我敢保证,一口咬下去,她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定是甘冽的雪水。”
“听着她的琴声,仿佛在雪浪里打了个滚儿。”
……
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品评,让斯卡蕾感觉自己成了笼中供人观赏的珍禽。
如果这种感觉是不自在、屈辱,接下来听见的话则让她毛骨悚然:
“就是瘦弱了点。焚夜期怎么受得住强壮的伊索尔大人呐。”
焚夜期……她尚在思索新名词,就被滚进来的小狼亲昵地蹭蹭裙摆,它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公寓里伊索尔每晚也是这么咕噜的。
棕色粗布裙的母狼忙冲进来,拎着小狼的后颈赔罪,“抱歉小姐,我家这小子到焚夜期了。”
小狼挣扎着咕哝,“喜欢姐姐,要姐姐。”
接着她一巴掌拍在小狼脑袋上,“是你能要的?这是伊索尔大人的配偶。”
斯卡蕾脑中空白了一瞬,不及细想,狼群已自发向两侧让出通道。
伊索尔迈着漫不经心的步伐现身,若有似无的笑着,“这位美丽的小姐叫斯卡蕾,是新来的音乐教师。”
狼群爆发热烈的掌声,掌声随着他的抬手停止,又在挥手间,狼群散去。
女仆打扮的狼人鱼贯而入,手中的托盘除了有五颜六色的裙装,还有冒着热气的食物。
她们放下物品就迅速离去,临走不忘带上门。
大门“咣”一阖,斯卡蕾下意识后退,伊索尔却逼近两步,弯腰,一双红眸贴近,像在欣赏她的慌乱。
她在他眸中看着自己无措的影子,本能的一退再退,撞到桌沿。
叮呤哐啷,桌上食盘发出脆响。
日光斜照之下,盘子的冷光和食物蒸腾的热气仿佛交融成氤氲的雾。
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手指揪紧领口,用戒备和警告的眼神瞪视他。
然而委婉的警告对直白的人却没用。
他歪着头,凑到她的颈间,又做出嗅闻的姿势,这让斯卡蕾想起贴着她裙摆乱蹭的小狼。
但伊索尔要恶劣许多,他的嗅闻不带任何阻隔,呼吸和她皮肤不足毫厘。
呼出的热气似乎顺着毛孔渗入身体,她瞬间心跳到无以复加,那气息重重的喷出一下之后,就流连至耳畔,“唔,你很美味。”
她可再不敢回什么“你也很美味”,那简直是互撩,邀请。
斯卡蕾立即抬手要隔开距离,却被宽大的手掌按住双肩。
伊索尔疑惑的盯着她,眼睛变成竖瞳,“你为什么不说,你也很美味了?”
她明显感觉到肩上手掌的温度上升,那团雾气的氤氲就变成暧昧的雨,潮湿而温热,细细簌簌落到心头。
随即,体内涌动的热流再度出现。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心里恐惧抗拒,身体却不听使唤,像受到某种召唤。
斯卡蕾索性直言:“你给我下的什么契?”
她已经明白了,他打定吃掉她的主意没有变,但不是她理解的那种吃。
伊索尔直起身,摸摸鼻子,低着头看她,“没下契。”
“那你来做什么?”
“送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你说过想要这些。”
“……”
斯卡蕾被他一句话噎住,是她提的条件,没错。但这家伙就是个骗子,说着没下契,又假惺惺表示正在守约,一会儿一变,耍她?让契约见鬼去吧。
她压住语气,尽量保持平静,“把你的东西拿走。”
他反倒控诉她,“你出尔反尔。不守信用。”
她不愿纠缠,把话挑明,“听着伊索尔,我不会留在这里当供人观赏的动物,也不会做被你精心打扮再和你交……配的宠……”
“没有想到,你这么直接。不过本领主没这个意思。”伊索尔打断,面色镇定,尾巴却摇起来。
她侧了侧身,角度正好能看见冷白光线里尾巴的影子,毛茸茸的黑影正旋转摆动,轻快画圈,分明是兴奋的肢体动作。
没那种意思,你兴奋什么?
斯卡蕾火气上涌,抬手指门,“滚!”
如果面前有镜子,一定能照出她眼睛里的火焰,那是打算动手的信号。
狼族都是警觉的,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威胁,可他却没动,蹙着眉一幅不理解的表情,声音里藏着逗她的笑意,“我在兑现承诺,不该被要求滚。”
“别再演戏。不管你是捉弄我,还是心怀鬼胎。我都不想再同你讲一句话,也不想再见到你。如果你不走,我会绝食。”
没有哪个猎手精心捕猎后,能容忍到手的猎物变成一堆死肉。除非不在乎。
他却置若罔闻,“是食物不合口味?衣服的颜色不喜欢?换到你喜欢为止,就不会拒绝我,愿意教我们音乐了?”
那语气听起来无比真诚。
可不住深嗅的动作却让她察觉到克制和渴望并存的矛盾。
斯卡蕾迅速推了他一把,闪到一边拉开距离,“你不要再同我讲话。我不会给你们这些狼人当音乐教师。这里的一切我都讨厌,包括你,厌恶至极。”
伊索尔神色微怔,只一动不动盯着她,直视的期间睫毛一下都没有眨动,以至于她恍惚觉得他是良久维持这个动作而眼眶微红。
她不喜欢这种生-理反应,也不喜欢恍惚。
斯卡蕾别过脸,唇抿成一线,预感他马上又要开始胡搅蛮缠。
一向擅长胡搅蛮缠的人却一言不发的背着手离开,屋外的光线将他影子拉成瘦长,竟然让她瞧出一丝落寞。
斯卡蕾僵直的立在原地,他的落寞没有引起她分毫的情绪波澜。回想起被骗来的种种,被围观的窘境,此刻她心中只有不安、羞耻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狼女出现在门口,一床被窝抱在胸口,应该是来赶她走的,毕竟她对狼王大不敬,又深夜弹琴扰民。
“小姐,窝里垫上这个就像你们人族的床了。它很软,您睡在上面一定能做个美梦。这里树冠遮天,根巢域地势低,会返潮。屋檐下午会有人来修,不会再滴水了。”
“拿走。我不想看见任何和伊索尔有关的东西。”
“这是我给您的。”
斯卡蕾不信这时候会有狼族真的关心她。
狼女回头,冲她微笑,“抱歉小姐,刚才村民们吓到您,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太好奇。我们头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琴声。狼族喜欢音乐,但不像其他种族擅长音律。”
“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愿意来我们这里。学院里没有音乐教师。连酒馆,都没人愿意来唱歌。我们这里……”狼女低下头,嘴角仍扬着,眼神却掩饰不住失落,“是被音乐遗忘的国度。”
冷静下来回想,围观的狼人并未说不敬的话,反倒夸她美。这对有洁癖又爱美的斯卡蕾来说,是受用的。
倒是自己在酒馆的时候,暗自嘲笑狼人没见过世面。
斯卡蕾背过身,接了一杯水,“为什么?”
“怕被我们吃掉,或者嫌我们唱歌难听,或者是单纯讨厌我们野蛮落后,不知道。”狼女无奈的耸耸肩,“反正我们就是惹人讨厌吧。”
字字诛心,斯卡蕾盯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影子被拉成瘦长,和门口消失的那道落寞身影重合,她心口顿时被戳了一下。
方才,狼女一定听到她那句“我讨厌这里的一切,厌恶至极”了吧。
然而回过头,却撞见狼女正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您真是位善良的小姐。您自己失眠,还给我们弹琴。您不知道,有您的琴声,昨晚大家睡得有多香。大家是来感谢您的,只是注意力被外貌吸引,说了冒犯的话,真的真的很抱歉。”
“您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愿意住在这里的歌者。是我见过最善良温柔的人!”
没人这么夸她,也没人对她一直用敬辞。弹琴唱歌只是因为失眠,还掺杂了让人投诉赶她走的心思。
她也没打算留下来。
斯卡蕾即刻把视线移开,听着狼女双手试被褥柔软度的窸窣声。
“领主阁下一定会说服长老们,给您安排更舒适的房子,您以后住到天穹域的贵族区就好了,那儿没这么潮。到时候您再将父母接来。”
捏着茶杯的手一紧,斯卡蕾表情冷却,“出去。”
狼女一脸疑惑,耷拉着耳朵出门,又端一碗汤药进来,“领主阁下交代,您必须把药喝了。这对身体好。”
明知道她没病还一直强迫喝下,怕不是催生狼崽的恶心东西。
斯卡蕾将汤药倒进门口的铁桶,下巴一撇,“出去,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进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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