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顾云野耸耸肩，面上的神情颇有些不以为意。
“那请神父您向上帝转告我的感激之情。”顾云野面向迪利亚神父鞠了一躬，然后右手食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迪利亚神父回以一礼，口中喃喃念了声“阿门”。
顾云野面上的笑突然变得有点坏。
“可是神父，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还真是个多事又狡猾的年轻人啊。
迪利亚神父皱眉，但是在神面前，他还是尽力保持着自己宽容博爱的形象。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我的孩子？”
“撒谎也是七宗罪之一吧？”顾云野看着迪利亚神父，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神父昨天明明答应了我，要给我带一份早餐来，可是您今天食言了呢。”
“这难道不是渎神的行为吗？”
迪利亚神父皱起眉，他看着顾云野，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冷下来。
“你自己看看你自己，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你不过是魔鬼的后裔而已。”
“我们愿意收留你一晚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不仅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却还在这里吹毛求疵？”
“你走吧。”迪利亚神父看着顾云野，冷冷下达了最后通牒。
“我以为神不会在乎他的子民有什么颜色的眼睛和头发。”顾云野无所谓地耸耸肩。
“不，”迪利亚神父的眼袋耷拉着，眼睑被深色的阴影所笼罩，“神是不会保佑你的。”
“嗯，您说的对。”顾云野点点头。
因为昨晚门外有怪物敲门的时候，神确实没有出来救他。
神还吃掉了他供奉的面包。
多可笑。
顾云野不信神。
他只相信他自己。
他最后与迪利亚神父点点头，算是道过了再见。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堂。
-
顾云野走在林肯小镇的大街上。
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一早就准时露面了。阳光把云层割得七零八落，普照在阴森的小镇上，平等地温暖每一位圣人和每一个垃圾。
今天早上街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人。
虽然这些人面上的表情神态都不像寻常小镇上的居民，但是好歹顾云野终于见着林肯小镇上的大活人了。
只是那些人偶然从他脸上扫过的视线，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像是......某种敌视的情绪。
顾云野没细想为什么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怪异，而是一边走一边复盘来到林肯小镇之后，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昨天没人是因为宵禁。
自从宵禁颁布之后，林肯小镇上的人一旦太阳落山就不会再出门了。
不过这里的街道确实要比寻常小镇冷清很多。
路人脸上也没有笑容，他们一边赶着自己的路，一边将视线在街道和周围的路人身上来回巡梭，好像时刻在警惕着什么，仿佛过街老鼠一样。
像顾云野这么轻松自在走着路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异类了。
“您好，我可以问一问，水资源运输工会怎么去么？”顾云野找了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走上去问路。
明明只是问个路而已，那姑娘却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她转脸看着顾云野，一双眼睛里是警惕又恐惧的闪烁着的光芒，樱色的嘴唇开合几次，也愣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顾云野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把人家吓成这样，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顾云野举起自己的双手，往后退了两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然后他又轻轻开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您好，我只是想问问，水资源运输工会应该怎么去。”
当时在来的路上，理查德告诉顾云野说，他说不定能在水资源运输工会找到一份糊口的差事，顾云野给记下来了。
姑娘看着顾云野，又看看街上往来的路人，她突然上前两步，抓了顾云野的袖子。
“跟我来。”姑娘带着顾云野走进一条暗巷。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走到没人处，姑娘停下来，她转身看着顾云野。
姑娘带着一顶金黄色的草帽，草帽下头露出她的两根光泽的褐色长辫子。
这是个很美的姑娘。
并且她那双澄澈的小鹿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强有力的生命的光彩，与大部分顾云野在小镇遇到的人都不一样。
所以顾云野很容易就先入为主地对姑娘产生了信任和好感。
“嗯。”顾云野点头。
“我们这里都管你说的那个地方叫供水厂，”姑娘向顾云野解释，“只有外面的人会管它叫水资源运输工会。”
姑娘打量一下顾云野的黑眼睛黑头发，又补充道，“而且你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
“唔。”顾云野点点头，表示他同意姑娘的观点。
“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姑娘警惕地看看暗巷巷口，所幸并没有人往这个方向看，注意到他们两个。
“镇子上最近很不太平，出了很多事情。大家现在都很排斥陌生人。”
姑娘说到这里，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突然颤抖了一下，“你要注意安全。”
“好。”顾云野轻声回答，他在心里默默对姑娘道了谢。
“对了，你是问我供水厂怎么走的来着，”姑娘有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袋，“光顾着和你说话去了。”
“喏，你看，”姑娘指一指暗巷的出口，“从这里走出去，左转，走过两条街，在街口你能看见一家瓷器店，到了瓷器店之后再右转，往北一直走，走上个半里路，就是供水厂了。”
姑娘说完，转脸来看着顾云野，似乎想要从顾云野的表情判断他记住了没有。
“嗯，我记住了，”顾云野笑着点头，“谢谢你！”
“没什么。”姑娘摆摆手。
“那我就去供水厂了。”顾云野向姑娘道了再见，转身要往暗巷的出口走。
“哎，你等一下！”姑娘叫住顾云野。
她飞快地跑两步追到顾云野身后，把自己戴着的草帽摘下来，微微踮脚，扣到顾云野头上。
“这样子大家就不会一直盯着你看了！”姑娘看着顾云野戴着草帽的样子，很满意地笑了。
看来就算是林肯小镇这种地方，也是会有好人的。
顾云野朝姑娘敬了个很绅士的礼，按照她说的方向往供水厂去了。
-
供水厂。
一座庞然巨兽一样的建筑，坐落在林肯小镇的西北角，在干燥贫瘠的土地上投下一大片的阴影。
顾云野在门口张望一下，供水厂门口并没有守门的人。
于是顾云野把自己头上戴着的草帽帽檐再压低一些，然后走进了供水厂中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走进供水厂的铁栅栏大门，先是要经过一个贫瘠的院子，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才到达供水厂的内部。
厂房的进门处摆着一张桌子，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胳膊肘撑在桌面上，耳朵上别着一支钢笔，正在打着盹。
那支钢笔应该已经很久了，笔帽已经绽出点点锈迹，然后从笔头有丝缕墨水淌出来，弄脏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耳廓。
不过中年男人浑然不觉，在一片机器轰鸣声，还有烟尘四起的厂房中睡得很香。
“您好！”顾云野走到那张桌子前，厂房里的声音太嘈杂，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凑到男人耳边大声说话。
男人依然闭着眼睛，他被浓密髭须掩住的一张嘴有规律地扯着鼾。
“您好！”顾云野加大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男人被惊醒了，他哆嗦一下，耳后别着的钢笔颤一下，险些滚落下来。
男人睁开眼睛，抽一抽鼻子，还是一副迷蒙未醒的模样。
“你好，什么事？”
“请问你们的供水厂还招工人吗？”顾云野大声问道。
“嗯，”男人点点头，然后他抬起头，将顾云野从上到下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招，但是现在只有两个职位了。”
“一个是水处理设备机械修理师，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要懂机械的人才能干。”男人看着顾云野，他一双疲惫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还有一个职位呢？”顾云野的嗓门穿透工厂的嘈杂。
顾云野不会机械维修，也不懂那些复杂的水处理机器。
男人皱了一下眉，看着顾云野，脸上的神情犹疑，有点拿不准的纠结。
“还有一个职位嘛......”男人舔舔干涩的下嘴唇，“是废水密封处理的活儿。”
“唔，”顾云野点头，“这个活儿我能干。”
男人四处打量一下，他突然站起来，凑到顾云野的耳朵边上，轻声道，“但是嘛，我劝你不要干这个。”
“为什么？”
“因为之前干这个活儿的人，都死了。”男人吐出来的气息凉凉的，落在顾云野耳廓上，让人平白在艳阳天里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坐回去，然后他向顾云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耸耸肩。
“怎么死的？”顾云野问道。
“不太清楚，”男人耸耸肩，“废水里面有重金属离子或者放射性物质之类的吧。”
“我在这儿当会计有七八年了，小兄弟。”
“我摸着我的良心劝你，找个别的活儿干吧。干这个，活不长。拿命换钱，总归还是不合算嘛。”男人把钢笔从耳朵后面取下来，拿在手里面转。
顾云野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黑头发与黑眼睛。
“嗯，那您还知道有其它什么地方会招工吗？招我这样有黑头发黑眼睛的人？”
男人愣一下，手上转笔的动作也停住了。
“快把帽子戴上！”男人低声呵斥了顾云野一句。
顾云野乖乖把帽子戴上。
“你是真想好要做这份工作了？”男人坐正，把自己面前的双开面本子翻到某一页。
“嗯。”顾云野点头，他把帽檐压低，遮住自己的眼睛。
男人拿起笔，在米黄色薄脆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了些什么。
“我这就给你安排上。”男人一面写一面向顾云野交代。
“上班的时候记得穿统一配发的防护服，戴好防毒面罩。唔，这么说来，这份工作还挺适合你。防毒面罩一戴，就没人看得出来你长什么样子了。”
“工作时间是每天的早上八点钟到下午四点钟，薪水是按照小时计算的，每小时六先令。”*1
“每小时六先令？”顾云野提问。他不太清楚林肯小镇货币的购买力和居民生活水平大概是什么样的。
正在奋笔疾书的男人抬头看了顾云野一眼，“我知道六先令的工资干这么危险的工作的确是太少了。”
“但是还能怎么办呢？”男人耸耸肩，“现在经济不景气，大家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凑活过。”
“那供水厂提供食宿吗？”
“食宿的话，”男人略略思考一番，“我建议你吃了早饭再过来，自己带一些午饭，然后下了班自己去吃晚饭。供水厂虽然有食堂，但是里面的东西，怎么说呢，就是可以直接拿去喂猪。”
“住宿，供水厂之前有一栋宿舍楼，但是年代已经挺久远的了，比较老旧，几乎没有什么人住在里面。”
“而且我个人建议你，”男人顿住钢笔，抬头朝顾云野挤了挤眼睛，“不要住在宿舍。”
“为什么？”顾云野今天已经问了许多个“为什么”。
“因为那栋楼里面闹鬼。”男人压低声音。
“别听会计胡说。”突然一个体格高大，筋骨强健的男人走过，他把一双大手放在坐在桌前的男人肩上，使劲拍了拍。
“才不是胡说。”会计小声嘟哝一下。
“我叫杰森，”那个体格高大，筋骨强健的男人向着顾云野伸出右手，“是供水厂的工头，我就住在供水厂的宿舍。”
顾云野和男人握手。
男人的手温暖而有力。
“欢迎加入供水厂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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