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门铃只响了一下,好像明知会等。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整瓶安眠药撒出来。几秒钟后,才手忙脚乱地把药瓶塞进橱柜里。
吱呀。我把着门把手用力向下。
他穿着一件浅咖色的压褶外套,里面是半高领的毛衣,提着的一个纸袋还在仆仆摇晃。
比起三天前在警局见到的样子,挺正的有些漠泊,今天我看着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的头发打理过,不知是不是来的太急,垂下来几捋在额前。原本圆方的脸,两颊削瘦了一点,从前只有笑起来时才明显的鼻沟唇,现在也深深撇出两道痕纹。
“今天休假,我来拜访一下你们。”他的声音也沙哑。
“进来吧。”
我的睡衣裙随着走姿一提一提,身后低着头的张彪太阳穴一抽动,移开了视线。
“在那儿坐,我给你倒茶。”
“我来帮你吧。”
他向我走来。我怔愣间,搅勺沿杯壁重重刮了下去,溅起些水。
“……我给你拿纸巾。”
他的手和我的手擦边而过。
我撇过头,这一切忽然涌上来的熟悉感让我嗓子发胀。
“茶叶在这。”
我没注意到侧身离开时,裙摆掀了一点柜门。
过了一会儿,张彪端来两个杯子,然后靠着我身侧的沙发坐下。其中一个杯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时,我错觉感到杯子重重地磕了一下。
“怎么不给我放茶叶?”我笑着问。
他不说话。
“今天休息,不用陪孩子吗?我……”
“不用。”
我抬起杯子的手一滞。
“哦,哦。”
“我听安欣说——”
“你还烧吗?”
张彪语带察觉不明的情绪,又问了一遍:“在夜里还发烧吗?”
听到他口中说“夜里”这两个字,我身体不自觉抽了一下。
“没有,不烧了。”
“杨健今天怎么不在?”
我咬上杯沿不看他。
“他昨天还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
“他……出去应酬了。”
我微微整理表情,勉强又挂起笑:“这些年错过了好多你的好消息,安欣前天一说我才知道。恭喜你啦。”
“恭喜我什么?”
许久,我看着他,眼神不动。
“离开这些年,你这么平稳幸福的人生不该恭喜么?”
此刻勒紧的气氛,好像才是褪去客套之下我们真正面对彼此的样子——毫无祝贺,情绪排山倒海,如芒刺背。
我们对视着,他的眼眶微红,我才注意到,也许从进门就如此。
最后,还是他先低下头。
??
“恭喜。”
我笑扯了扯嘴角,微微撇过头,才发现窗外天已经完全灰暗。
“我今天来,还有这个……拿给你。”他的声音模糊不清,缓缓把那个纸袋放在茶几上。
我看去,袋口隐隐可见是一团紫白色的缎面。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一点冷辉,像刀刃一样。
窗外刹时闪进一道白光。
余光中,张彪背后不远处的橱柜,黑洞得像梦里投不进光的角落。
我的睡衣。
杨健那天发了疯一样逼问我的,我发烧那晚穿在身上的睡衣。
叮铃铃……叮铃铃……
卧室传来一阵铃声。
我像被一盆冷水浇醒,惊恐地看向他。
??
几乎是立刻,他看着我的眼神骤变。
“是杨健——”
“那柜子里的安眠药是给谁吃的?!”
哗啦……窗外,雨倾盆而下。
三天前,我缩在玄关角落,杨健的手掠过我的衣领。
在错觉他快要勒住我的脖子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不耐烦的掏出手机,看到来电人之后,鸷忿地看了一眼我,接起电话。
他仍没有拉远我们之间挤的距离,我能听到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高启强三个字。
“好,那我现在过来。”杨健沉顿的回答。
挂断电话后,他顺着视线移上我发抖的腿。
忽然,他轻轻笑了一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伸出手,在我的鼻子那里刮了一下:“你爸叫我出去吃饭。”
他站起来,皮鞋踩着我的一点裙摆。朝着镜子整理了西装,手臂伸摆之间的阴影投在我身上。
“我走了。”他俯视着我,语气温和地说。
门响之后,脚步声渐远,我才放声大哭。
许久,我的电话也响起。
“……”
“喂?是张珍池吗?我没打错吧。”安欣笑意延缓,在这个空间显得格外跳脱。
“身体好点了吗?没跟你家杨局报备把你约出来,你看结果是蛮尴尬的。我正好买了些菜,刚跟杨局打电话也说好了,今晚一起上我家吃顿……”
“一共就三片,顶多睡一天。”
张彪要冲去卧室的腿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许久,他压着喉咙。
“我只是希望他今天、现在,不在。”
他扭过身,表情是在等着我说话。那一瞬间我看着他,终于找到一些被掩盖很久的熟悉。
“你还要继续装吗?”
“小叔叔。”
我笑着,把纸袋在桌上磕出一声响。
“你是不是也该跟我解释解释。”
“你是想拿给我,还是杨——”
啪。
耳边的翁鸣,伴随着左半边脸的疼痛,同时啸叫起来。
我缓缓转过头,看着张彪刚收回的手,和那张愤怒又哀痛莫名的脸。
“这才是你啊。”我绽开笑容。
“为什么要回京海?”张彪几乎是挤出的字,“当初你是怎么说的?”
“当初?原来你还记得当初。”我嗤啦一声,笑声越来越扩大。
“我怎么会不记得,”张彪表情微松,他走进我,低下头,用刮在我耳边的声音说道——
??
“当初是是谁婊.子一样勾引我。”
话虽至此,但我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字眼,心里还是有处地方清晰地碎了一声。
我张了张口,发现没有声音。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他撇头,距离近到,睫毛甚至轻轻眨过我的侧面。
之后,我笑得灿烂,笑得撑不住。
“怎么,发疯了?”他直起身,抱着手,也被我勾得发笑。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我眼睛笑出泪,看不清他。
“你听着,张珍池。”
张彪冷笑着:“六年了,谁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既然又回来,别做出格的事,别提不该提的东西。大家都相安无事,包括你,包括杨健。”
说完,他移开眼睛,看着窗外。
“哦,前几天预报说台风要来。你瞧,果然,京海这天儿都变了。”
“我要走了,还要接我女儿。”
“再见。杨夫人。”
他离开之前,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很久之后,空间里再没有一丝声响。
我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小声说:
“再见。”
“没什么,张彪。”
“我只是恨你像陌生人一样的幸福。”
??
??
张彪关上门,几乎是夺身而出。好像走得再慢一点儿,下一步就要踏空。
等到他冲进雨中,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伞。
不知有多久,他站在原地,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混沌,只有直刷的雨道。
他忽然想抬起手,或张开嘴,无论如何,他想要支配身体,否则他就要被这大到吵人的雨吞噬。
啪嗒。一个黑色方块的东西从他衣下掉出砸在地上,在黑浑黑浑的世界里,闪着唯一的红点。
??
??
“好了,你去见她吧,”杨卉慧毫不掩饰地在他眼前夹上窃听器。
她看着张彪红着眼要夺的架势,不紧不慢的撇过衣服,缓缓:“高启强给我的。”
“你知道她跟她父亲的关系……”杨卉慧微笑着,看向张彪的眼里,压迫轻巧自如,“高不希望,我也不希望。你懂得分寸。”
“还有,我可以当一辈子睁眼瞎子。但万一你们再见面,谁又情难自抑提起从前,”杨卉慧嘲讽地笑了一声。
“张彪,你知道人,尤其是高这样的人,只能信任从未有过与敌对利益产生过一丝一毫纠缠的人。
“但,既然你已经和她纠缠过,现在该怎么表现你的决心——”
杨卉慧挑眉:“她父亲那边放了话,现在有了杨健,高做什么事,实在如果……可以不姑息她。”
“你自己掂量吧。”
杨卉慧侧身走过他身边时,忽然想到什么,调笑着扭过头。
“我听唐小虎说,姑娘长得漂亮得很呢。”
“别到时候见你哭得梨花带雨的,心疼。”
?
张彪记得,十八岁的张珍池坐上离开京海的火车那天,从火车站回来之后也下起了大雨。
她从七岁起待在他身边,春夏秋冬,岁月如流。将这一切打包整箱,轻轻的、提着便能走。
火车在他面前慢慢驶去,就是那天他看到了既定的宿命。延伸……从那以后生命里出现的光亮,都是那天的残阳。宿命、宿命——
“不要这样。”杨卉慧走后,空旷的房间里,张彪的声音细不可闻。
“不要这样。”
下班的时候,安欣在对街的炒饭摊看到了安长林。
“安叔,怎么在这吃上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安欣笑呵呵的拖开凳子,对着炒饭师傅说,“这里再来份炒饭的。”
“我这份没怎么动,你吃吧。”
“别别别安叔,我饭量很大的……”
“听说你见了杨健了?”
“就前几天,见了他和张珍池。”安欣拨弄起筷子。
“张珍池……那她爸,你见到了没有?”
“她爸……以前就没见过,现在人都成□□了,更没见过……怎么了?”
“刘禄。”安长林将胳膊撑着桌子,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安欣对上安长林的眼睛,不用笑容掩饰的神色只剩愁悴。
“我了解刘禄,只怕我想知道的比你更多。” 安长林一字一顿地说。
“刘禄这个人,曾经我和他在党校是同学。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在京海有个女儿。”
“更没想到过他的女儿是张珍池。”
“谁也想不到这件事。”安欣仰起头,看着黑沉的天。
“不只是她,而是他们这一家子都诡异着。”
“把自己亲闺女无名无姓的丢在外地,认她的时候已经半大不小刚成年,让她和大自己23岁的缉毒警结婚,”
安长林说到一半,安欣忽然接过。
“把女儿留在京海十七年,将她嫁给了京海来的警察,最后,他们又全部回到京海。而他本人,从未有表现出有与京海一丝一毫的联系。”
安欣停顿了一下,重新起头问安长林。
“安叔,我想问一个问题,我总觉得,一切从这里开始——”
“杨健,2015年,五年前,为什么从京海调到上海?”
安长林似乎知道他要问出这句话。
“这问题,当年你就问过。那时候我和老孟都已调离公安系统,他的申请、审档,所有程序我们全都无法知情。”
“不不,我相信调任程序不会有问题,”安欣,“我是想问,这件事主观上,为什么会发生?”
“就像你我都弄不懂刘禄和京海的蹊跷,杨健为什么要去上海?”
“我当年问杨健,怎么好端端动了去上海的念头。他说是因为继续在京海活动,担心留在京海的家人安危。只是这样吗?他走后很久我也没搞懂。后来他和张珍池结婚,我又想,也许是因为她。”
“但,只是这样私人的理由,就有足够的推力让这件事发生?”
“包括他这次当上电力局副局长……”安欣有些嘲讽的笑意收拢,“但他和刘禄,只是因为女婿这一层关系吗?”
“你的意思是,也许女婿只是结果,而早在五年前,杨健已经成为刘禄的人选?”
“杨健凭什么成为刘禄的人选,刘禄是又怎么在完全不熟悉的京海选中了杨健。这中间是谁在做这个引子?
安欣看向安长林的眼睛,一如多年前责问海上行动失败的恳切。让他恍惚看到看到一份份举报信下,是如何一张面孔。
“安欣,这些问题更不像从前已经成案立组的东西,更难以知晓。”
许久,安长林声音重浊,不知不觉间,雨越下越大。
安欣沉默,但并没有被驳倒或打击的神色,反而有一丝笃定。安长林看着他,似乎也懂了些什么。
“无论如何,安欣,我不希望这样的抉择,只有你一个人。”安长林拍了拍安欣的肩。
安欣抿着嘴,似乎是笑。雨声塞满了他不言的空白,他撇过头,
“你看,叔,我说的,下雨了。”
雨势已经大到开始往雨棚里飘雨。
“两位,雨下太大啦,我们要收摊啦。”炒饭老板收着伞蓬,朝着他们说。
“你知道下雨,怎么不带伞?还说我,我这有带。”安长林慈色温和的说着玩笑,“给你,别坐公交了,打车吧。伞给你,我路近。”
安欣转身,远处道路上车流的灯光将雨照出形状,他伸出手,雨便砸在手上。
忽然,他猛的扎进雨里。跑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冲安长林喊道:
“雨太大了,打不打伞都会被淋到的。我先走了,安叔。”
说完,他挥了挥手,跑向远处。
张珍池坐在玄关处,打给安欣的那通电话,张珍池并没有跟张彪讲完。安欣也没有向安长林说那天电话里最后的内容。
“身体好点了吗?没跟你家杨局报备把你约出来,你看结果是蛮尴尬的。我正好买了些菜,刚跟杨局打电话也说好了,今晚一起上我家吃顿……”
“安欣。”
张珍池打断安欣。
“你根本没问杨健对吧。”
电话那头的安欣蓦直,瞳孔里投射着人行道
对面亮红的指示灯光。
“你看到他了是吗?还是,听到他要和谁见面。”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正消失在拐角处。
在自然界那么多的捕食动物中,花豹是最有耐心的猎手。而创造出文明社会的人类,早就不需要靠蛰伏来捕获目标。
但数百万年间,花豹与灵长类动物的关系漫长且复杂。以至在人类的基因之中,至今留下与捕食者周旋的警惕和防范。
安欣这几年多了个习惯,没事就去动物园看看豹子。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挺像它的。
那头一直被他看,但从不理睬他的花豹,上个月忽然在嗜完肉后抬头,鲜血淋漓地看向他。
一周之后,传来动物园倒闭的消息。新闻里说,动物园里的肉食动物饿到撞破笼子,自相残杀。
他才惊觉,原来那只豹子那样是要吃他。
当你自认为观看它成为习惯,殊不知他早已把你划归成它的猎物。只等待时机,咬断喉咙。
“我知道你想搞清楚什么。”
张珍池放下手机,放在地板上。
“杨健和高启强,是吗?”
“……”
“赵立冬,刘禄。是吗。”
“……”
“为什么?”安欣的声音低沉。
“安欣,八岁那年,他带我去动物园。”
电流传导来那头若明若暗的声音,忽然像有一丝笑意。
??
“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动物叫狮虎兽。”
“由于基因紊乱,它会无限生长,直至死亡。在有限的生命中,每一天对它而言都无比痛苦。”
??
“我曾经无比确定,自己就是那头兽。而后来,我发现,被关在笼子里一直痛苦的,不只有我一个。”
“生长和痛苦,包括死亡,都是狮虎兽的宿命,”
“但不是他的。”
“安欣。”
??
“我可以帮你,”
??
“但我有一个条件。”
……
??
“让张彪自由。”
??
?——————————————————————
??本章章名取自僵尸文学bot的这一段:
??这段话让我想到电影《痛苦与荣耀》的台词。
??“爱也许能覆海移山,却不足以拯救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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