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是东山书院的学子,这日下课之后,他正在收拾书简,同窗陆宗恒来问:“赵兄,我们打算去三山街市逛逛,那里有一家售卖春风得意肠,又好吃又能博个好彩头,你要不要同去?”
赵启皱眉:“临近春闱,口腹之欲还是忍耐些为好。街市之中的食物,万一不洁惹得腹痛,那便得不偿失了。”
陆宗恒摆摆手:“不会的,我们都吃过好几回了,你要是不愿去,那便算了吧。”
他转身正欲离去,看着他背影,赵启脑海中又转过几个念头——他家在扬州,去岁才来东山书院备考。家中长辈特意叮嘱他要在金陵书院之中多多结交同好,这些人之后都能成为官场上的助力。陆宗恒本就是土生土长金陵人士,其父时任越州通判。他为人大气豪爽,书院不少人都愿意与他往来,与陆宗恒深交百利而无一害。
思至此,赵启叫住他:“承蒙陆兄盛情,那我便同去吧。”
陆宗恒回身拉住他胳膊:“走走走,晚了可就卖光了。”
食肆门脸如同生蚝开的一道小缝,若不是现下门口大排人龙,极容易一晃而过。店内白墙木桌,一应装饰俱无,文雅些称作拙朴,直白些就是简陋了。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赵启心中已经打起退堂鼓。
赵启道:“这里人这么多,没位子坐,不然我们还是去竹风楼用膳吧。”
另一位同样出身富庶的同窗答:“有的有的,隔壁面馆也可以坐,你们先去候着座位,我们在这儿等。”
半晌,陆宗恒携那位同窗端着几碟冒着热气的肠粉兴高采烈地坐下:“真是万幸啊,赶上最后几份,再晚些啊,又得等着炸春卷。”
陆宗恒一口咬下,满口酥脆鲜香:“太好吃了,天香楼可没有这样的美味,尽是些好看不好吃的花架子。”
赵启浅尝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人如此魂牵梦萦吧?
趁着宋娘子正在炸春卷,施又宜终于能坐下喘口气,赶忙左右揉揉自己酸涩的胳膊。
“店家,店家?”似乎有人在唤她,可是那声音低低地,教她辨认不出人在何处。
她左顾右盼,这才看到一衣衫褴褛的流浪老丈正缩在蒸箱一旁的角落中,目光殷切地看着她。
“能否给一口水喝?”老丈低声嗫嚅道。
施又宜应了一声,转身去盛了一杯温水递给老丈。老丈双手接过,几大口饮下,而后连声道谢。
见老丈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热气的蒸箱,不住地抿嘴咽口水,施又宜忍不住问:“老丈,你肚子饿否?”
老丈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施又宜便拉开蒸屉,倒入米浆。春卷虽没有,做个斋肠还是绰绰有余。
风卷残云般吃罢的书院一行人正准备要走,迈出门槛的赵启目光一转,正巧看见流浪老汉接过施又宜递过的肠粉。那老汉佝偻着身躯,头发打绺,衣裳勉强蔽体,但早已黑得辨别不出原本颜色,不知多久没有梳洗过了。
他失声叫道:“店家,这流浪汉竟然与我们用同样的碗筷么!他如此腌臜,谁知道有什么脏病呢。”赵启觉着自己的肚子似乎立时就要翻江倒海起来。
赵启之言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一些正在吃肠粉的食客变得有些食不知味起来,是啊,和流浪汉共用碗筷,感觉自己好似也成了流浪汉?
有些本在等候的客人则默默撤出长龙。
施又宜见状,高声道:“诸位客人,这碟肠粉是我送给这位老丈的,碗碟都不会再收回。平日大家用过的碗筷,我用草木灰洗净后,还会再用热水反复蒸煮。本店自开张以来,也从未出现过食客上吐下泻的现象,请大家放心。”
那流浪老汉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将那份肠粉放在台阶上,连连摆手;“我没吃我没吃。”
他又对着施又宜鞠躬:“对不住了店家,我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施又宜看着他眼中满满的讨好,不安,惶恐,蓦地酸了鼻头,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四处流浪,必定有些无法启齿的难处。且这老丈虽饿极却不偷不抢,也不愿给她添麻烦,内里是个体面人。
“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店家这生意若是还想继续做下去,行事还是得分得清轻重才行,怎能在那些不求上进流浪度日的闲汉耗费善心,却枉顾了食客心意呀。”
施又宜看得清清楚楚,赵启眼中的嫌弃,不止对流浪老汉,也有对她这小店。
不过一碟肠粉,何必不依不饶,眼高于顶的学子啊……施又宜很想拿抹布将眼前学子的嘴堵上,可如此将客人得罪了损了自己的生意,不划算。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郎君们且听我说,小女子也并非纯粹是发善心。我从前行走四方,也曾陷入窘境。有一次,我银钱被窃,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一个馒头也买不起,只能蜷在桥洞之下。”
围观食客中的妇人家,到底心软,面露不忍,禁不住追问:“那后来小娘子如何脱困呢?”
“郎君们可曾挨过饿?人饿极了连哭嚎的气力皆无,人也昏昏沉沉地不知所措。我正半晕着,突然间,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我更加睁不开眼。”施又宜双手在空中虚晃几下,似要比划出狂风大小。
“风过之后,身边竟然凭空出现一个白头老丈,也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手中却端着一碗清粥,还有几个饼子。不瞒诸位说,真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老丈怎么会凭空出现?”陆宗恒拧起两道长眉问。
施又宜也拔高声调答:“你们猜那老丈是何方神圣?竟是一方的土地老爷,见我可怜,他于心不忍,这才现身。”
“土地老爷为何衣衫褴褛,难道是无人供奉?”
“我也这样问了。土地老爷说,众生千相,皮囊不过虚妄,不可只敬罗衣不敬人。他对我的一饭之恩,不需要我日日供奉,只需盼我日后遇到相似境遇的人也能伸出援手。我这是恪守与土地老爷的约定啊。”
赵启目瞪口呆,小娘子可真能编。
陆宗恒却拊掌大笑:“小娘子有如此奇遇,还能一直铭记约定,真是妙啊。”
还有人问道:“小娘子是在何处遇到土地老爷的?我也想去供奉一二。”
趁着众人议论纷纷,施又宜轻吁一口长气,在路上偶然听来的一个故事,竟然派上了用场,噫,真有趣。她赶忙偷偷给流浪老丈递眼色,那老丈冲她一拱手,端着肠粉盘子悄悄撤离人群。
与施记食肆相隔两条街的竹风楼,外观雕梁画栋,飞檐蔽日,而内里廊庑迂回,翠竹掩映,来往多为贵客。二楼“青玉枝”厢房中,两位年轻郎君临窗相对而坐,凭栏远眺。
二人皆生得一副好相貌,又各有千秋。左侧穿柿红色蟾宫折桂纹圆袍的郎君唇红齿白,自带风流不羁之意,右侧着竹青色锦袍的郎君则秀眉长目,濯濯如春日柳。
谢培风,即着红色蟾宫折桂纹圆袍的郎君,往茶汤中投入紫苏叶、橘皮、冰糖、细盐,抬头却见好友端着清茶啜饮,不禁问:“鹤知,不加些佐料么?单单喝茶多苦呀。”
王霁笑着摇摇头:“清淡自然,方得本味。这上好的明前龙井,回甘悠长。”
谢培风道:“这是自然,众所周知,竹风楼只选上品,这一盏茶足足要十两。”最近他爹嫌他花销过大,收紧月例,一个月只给他一百两。
又眼见他这无数金银手中过的好友,谢培风有了主意:“反正也是你们王家的产业,不如你和掌柜说一声,就给我们免了吧。”
王霁慢悠悠道:“竹风楼听命于王斐,你要免单,可得找他。”
谢培风坏笑一声:“瞧我这记性,知道你回来,王斐又要坐立难安了吧?”
王霁神色不变:“昨日我去拜访三伯父,他已经告诫我一番。”
想起王斐那一番“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自己又不是没爹,巴巴地跑来讨我爹欢心”之言,他不禁心中发笑,从十七岁至今左右都是这些话,王斐没说腻,他都听腻了。
谢培风着实不解:“你们本就是一家人,他老针对你作甚?王家家大业大,有人助力岂不更好。”
王霁:“大约是盐吃多了,闲得慌。”
谢培风忍俊不禁:“从你口中说出的话可与外表不符啊。”
王霁淡定喝茶:“我从未以端方君子自诩。”
谢培风话锋一转,有些贼兮兮地问:“你家祖母三年守孝期已过,此番回来,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吧?”
王霁道:“过几日,大约要和虞家六娘相看。”
谢培风在脑海中略略一思索:“虞家六娘?岂不正值碧玉芳华,你与人家差了整整九岁,都快是人家叔伯辈了,真是辣手摧花呀王鹤知。”
王霁粲然一笑,色若春晓:“在下长相,应当还是能骗住小娘子一二吧。”
纵使知道他这话不要脸,但谢培风确实无法反驳一二:“能,可太能了。”
“不过……”,王霁悠悠道:“你言之有理,含苞待放的小娘子,还是与少年郎更相配。”
瞧瞧他那暗藏坏水的模样~谢培风正欲揶揄几句,忽听到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炷香前派去跑腿的小厮终于拎着食盒回来。
谢培风问道:“买份肠粉怎地去了这么久?”
小厮满脸兴奋:“刚刚肠粉铺的小娘子在讲奇遇咧。”
谢培风一个脑崩弹过去:“有热闹瞧竟然不回来叫我们。”
小厮捂着脑门谄笑:“嘿嘿,这不是怕回来叫您就错过了吗?”
“快同我们说道说道。”
小厮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将所见所闻描绘了一遍。
待他说罢,谢培风瞪圆了眼:“小娘子确不是在胡说八道?”
王霁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真是巧了,我也曾困于荒山破庙中,有山中仙子递来一块饼子果腹呢。”
“真的假的?”
“真的。”
“仙子容貌是否极其出尘脱俗?”
“一墙之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哎呀,怎么能忍得住不看一眼呢?或许你能娶个仙子作新妇呢。”
王霁看着好友惋惜的神情,笑而不语,垂眸看向摆上桌面的肠粉。桌上一应茶具器皿均为出自龙泉青瓷,价值百两,这碟白瓷肠粉则有些朴实无华了。
但王霁仍饶有兴致地挽袖举箸,细细品尝:“可惜了,这春风得意肠粉皮冷却,失了些糯性。下次,还是去店里吃吧。”
男主他,终于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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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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