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末易瑾南早上照常来到办公室，吴老师送的黑芝麻糊真是救了他好几天的命。
易瑾南不会做饭，而学校早上和晚上又不管饭，他只能用着前几天李主任送来的锅做方便面，连着吃了几天易瑾南的身体就遭不住了。
他趴在桌上，黑芝麻糊让他的胃好受了些，于是他站起身开始踱步。
王校长这时候进来了，他拿着黑色保温杯，身上还穿着下地的老汉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咳了一声后道：“各位老师，开个小短会。”
办公室的老师围在王校长旁边，正襟危坐，“咱们今天该家访了，尽量让孩子们来上学，注意自己言行就行。”
王校长说完叹了口气，他抿了口水，皱起眉严肃道：“重要的是自己的安全！”
老师们纷纷点头。
“易老师在这儿还习惯吗？”王校长没了刚才郑重的表情笑着问易瑾南。
“习惯习惯。”易瑾南不是说场面话，他来这儿五天也只是发个烧，竟然再没其他症状。
“那就好，今天去家访别太较真就行。”王校长眯起眼笑起来，上前拍了拍易瑾南的肩。
王校长走后办公室开始忙活起来，吴老师递给易瑾南一个名单，上面是各个老师统计的班里没上学的学生。
“易老师你这是第一次家访，就跑一家就行。”吴老师说。
易瑾南迷迷糊糊的接过名单，就听见旁边的老师道：“年年都劝，年年都不上学，还年年被赶。”
“那没办法，家里没大人，小孩儿也只能在家帮着祖辈干活了。”
“但也不能这么做，总是要上学的嘛！”
吴老师把易瑾南拉到一边，“咱们这开学一个星期就是要去家访，劝着让孩子们上学，但这一趟也没什么用，说不上就不上，这一趟总是像走个过场。”吴老师越说声音越小。
“但有些孩子才十岁，不上学干嘛？”易瑾南问。
“在我们这儿，八岁能下地，十岁就照料家中不少了。”吴老师用手撵着发丝，
她继续说：“就像你今天家访的这个成成，他家里父母都去外地干活了，就剩两个老人，这孩子就在家给老人做做饭，也不容易。”
出发的时间有讲究，太早的话，家里人都去下地了，老师们看着快到正午的时间就陆陆续续出去了。
吴老师在办公室门口招呼易瑾南，“易老师，咱们家访的都是一个村的，我给你带路。”
易瑾南快步跟上吴老师。
成成家里是隔壁白槐村的，易瑾南跟着吴老师经过供销社，来到蜿蜒曲折的小路。
这条小道上的土地被压得结结实实，只有石头突兀的冒出平滑的地面，像尖刺一样隔得人脚痛。
易瑾南甩甩脚继续赶路，小道走到尽头就是一条早就干枯的河，河道还有曾经被水打磨过的痕迹。
面前的吴老师站着不动了，她的手绞在一起，尴尬的转头看易瑾南，“我也没怎么来过这村子，往常都是其他老师带我来的，实在是不记得路了。”
易瑾南将汗浸透的刘海向上一撩漏出光滑的额头，他指着远处的树，“那我们先去树下歇会儿？”
吴老师点头同意，两人来到树下，终于凉快些了，易瑾南吐出一口气，吴老师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歪头靠在树上，眉毛直皱。
“我们要不就去田地那边问问，这里现在也见不到人。”易瑾南提议。
“行啊，我知道在哪儿！”吴老师终于是提起了劲儿，她站起身拍拍裤腿。
白槐村的田地分配的不是很均匀，东一块西一块，吴老师硬是带着易瑾南走到村东头。
易瑾南被晒的没脾气，他捂着发晕的头终于看见了远处的玉米地。
吴老师精力旺盛的很，她蹦蹦跳跳的跑到玉米地旁喊，“大爷，你知道成成他家在哪儿吗？”
正是丰收的季节，田地里掰玉米的人都埋头苦干，听见有人喊，这几片地的人都抬头看向吴老师，“没得，什么成成。”
“就是张叔叔家的孙子。”
“哦，他嘛，你瞧那片地就是张哥他家的了，他们在地里干活呢。”老人弓着腰指着远处的田地。
吴老师的带路任务已经完成，就准备离开了。
终于找到人了，易瑾南快步走到老人刚才指的那块地。
地里的玉米已经被收了一部分了，空地上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放着模糊不清的戏曲。
一位老人将掰下来的玉米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旁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拖着比他还要高的袋子往田边走。
“成成？”易瑾南蹲下身看着已经走到田边的男孩。
他想要接过成成手上的袋子，但男孩警惕的后退一步。
面前的男孩被晒的黑红黑红的，粗黑的眉毛，脸上糊的都是不知道哪儿粘的土，他滴溜着眼睛看易瑾南，而后他转头喊：“爷爷！有人！”
老人眯着眼看易瑾南，和男孩一样的肤色，脸上的皱纹皱巴巴的垂着，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去，他抓起挂在颈上的毛巾擦了擦。
易瑾南喊，“老先生！我今天是来家访的！”
老人像是没听清，他向田地边走来，易瑾南这时候才发现这老人是个跛脚，一深一浅的崴着脚走近，“啥？你说啥呢？”老人喊，声音里混着老年人特有的嘶哑。
“我是成成的班主任！今天来家访的！”易瑾南见老人耳朵听不清大声喊。
“哦哦。”老人摇摇晃晃的点头，他也不管易瑾南，把几大袋玉米放在自行车后座，然后从口袋里抖出来绳子。
易瑾南上前扶袋子让老人捆住玉米，袋子固定好后老人拨弄了几下，看捆的差不多了老人才抬头命令成成，“你和老师一起走回去。”
说完老人跨到自行车上，自行车上蓝色的漆掉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老人佝偻着身子，每骑一步老人都离开车座向下压，车子因为年龄太大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成成怀里还有装不下的几根玉米，“老师帮你拿几个？”易瑾南问。
成成摇摇头，他掀开衣服将玉米兜在里面。
一路上易瑾南无论说什么成成就只点头摇头，一句话不吐，走了一会儿到了成成家门口。
红砖垒起来的房子，门口歪歪扭扭的挂着一扇木门，推开木门就是一地的粮食，正面对着的屋子墙面上还挂着辣椒。
成成跑进院子将怀里的玉米垒在袋子里。
老人坐在放粮食的塑料布上搓着玉米，一颗又一颗饱满的玉米粒散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老人察觉到易瑾南的到来，他撑着地站起来，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缓缓开口，“老师进屋坐。”
屋里只放着桌子和床，灰色的纱帘罩住床，地上扔着被褥，里面躺着一位老人，满屋的药味散在空中，怎么都散不开。
成成上前给两人倒水，然后就走到院子里开始剥玉米。
老人将椅子搬到门口看着院子里成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烟草的烟，易瑾南随即坐在他旁边。
他搬出路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成成这样小的孩子还是要上学的，现在不上以后连个字都不认识。”
阳光正是毒辣的时候，成成坐在塑料袋上任凭汗水滴到眼里，他随意抹了把眼继续剥，动作熟悉的不像是出自一个八岁的男孩。
刺鼻的烟草味散在空中模糊了男孩了身影，老人抖抖烟灰咳了一声：“乡下人要认什么字，就是认识字又能咋？家里的地还照顾不完嘞！”
老人浑浊的眼里透出一副世态炎凉的明白人样子。
“那成成呢？成成想上学吗？”易瑾南问。
面前的男孩手中动作一顿，又擦了擦额角的汗。
老人将烟随手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手上的裂缝里塞着土，他攥着手搓出来稀碎的土继续道：“你别说这，乡里的孩子那个不是这年纪就在家干活，我看也没怎么了！”他声音加重，陈述着所谓的事实。
“成成以后要是上个高中也能在村里当个老师嘛，你说这以后上个大学更是不得了了。”
“我看也没了不得！你在城里读的大学不也还是在我们这儿教书吗？”老人扶着手把站起来，他的眉头皱到一起，扯的眼皮遮住了大半的眼睛，嘴角鄙夷的向下撇。
“你也别给我扯这。”刚说完老人就激烈的咳嗽起来，晃晃悠悠的一副要倒下的样子，易瑾南连忙扶住他。
老人甩开易瑾南的手，老人常年下地干活，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易瑾南被甩的重心不稳，门口的门槛一绊就要一头栽过去。
易瑾南下意识的闭上眼，没有想象中土地的触感，他睁开眼退后一步稳住身形，抬眼就看见了霍筠。
“我们学校这边已经了解到情况了，张叔我们就先走了。”霍筠礼貌道。
老人摆摆手不去理两人。
易瑾南迎着烈日走到门口，太阳太刺眼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路，易瑾南听见老人喊住他。
“老师啊，不是不让上学，家里老婆子咋办？老婆子要吃药，吃药，钱，没钱。”声音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昂，他轻飘飘的传进易瑾南耳中，然后钻进脑子，吐口气的重量压得他没办法去思考。
易瑾南跟着霍筠走到门口，他只觉得喉间塞着一团棉花，生活是上学的锁链，藏在土地里的根深深的捆住他们，易瑾南没办法用大道理去劝服他，因为那苦涩的药味和土腥味太难散开。
易瑾南看着眼前的村庄，远处的山太高了，他遮住了大半个天空，而这里蝉无力的嘶吼，竭尽全力想要将声音传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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