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城看起来很怪异，从在高架桥上起许欺就意识到。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大面积的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镜湖躺在城市中心，和名字一样，诚如一面反射天空的明镜，很美，很静。
正是这样才怪异，没有尸体，没有废墟，爆发日并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它像刚建造完成的崭新城市，像没有戮目的世外桃源。
可他们却没法离开这里，至少在找到汽油前——油箱里剩余的油根本不够支撑他们到下一座城市。
现已是融合历58年，在城市里找到加油站实属不易，毕竟除去赵金的吉普车这种老古董以外，其他车辆早已是新型能量驱动的款式。
赵金将车停在下一个高架桥入口附近，如果任何事情发生，至少还可以用剩下的油逃离这个城市，再往后发生什么也是无可奈何。
在经历过五金店内的事情后，赵金便决定再不下车搜寻，以连续驾驶身体不行的理由留在车上。而为防止他自己开车离开，姜凉又被留在车上看守。
许欺将包里的切肉刀悄悄递给她，便手提消防斧和周珞下车。
诺大的城市很难说应该从哪里开始找，最开始的三十来分钟许欺和周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散步，路上如果看见店铺还会进去搜刮一二。
镜湖城不仅没有戮目，似乎也没有人。
许欺开了瓶水喝起来，说：“那有个古董店，说不定能找到纸质地图。”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周珞点点头。
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店铺似乎早在戮目出现前就关门大吉。许欺拎起斧子劈开门锁，轻松到周珞怀疑起自己手里的是否跟她的是一个重量。
许欺此时正打量着店内，玲琅满目的商品许多甚至都是息感染者出现之前的物品，黑胶唱片机、台式电脑、音乐盒，倚在角落里的电瓶车，还有一箩筐的纸质地图。
他们上前翻找起来，首先找到了中心三区的，也是三张唯一以区为单位的地图，因为它们面积比其他区小；而其余的地图都是以城镇为单位，G区的岐城、S区的夜尽市、F区的镜湖城……
许欺将C区的地图塞进背包，随即展开镜湖城的地图打量起来——地图记录的信息都是融合历56年往后的，而不是更早的，应该是为保证实用价值做出来的复古款式而已，也让这上面的地址变得更可信一些。
按照地址，他们前往镜湖附近的一个加油站。
加油站超市内剩下的食物是他们这两天以来见过最多的，周珞去收集，许欺便破开收银柜台拿硬币，而后前往储存室拿油桶，来到投币自助机前。
能量瓶驱动的机器仍然有电。她拔出加油枪开始往油桶灌油。
趁着油桶渐渐沉甸的时间，许欺望向不远处的镜湖。
如果不是因为戮目，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来镜湖城看湖。
可为什么面前的湖水给人一种粘稠的感觉？
在桥上的时候还觉得，现在看来……风吹过湖面的时候带起的根本不是荡漾的水波，而是像被勺子弹了一下的果冻似地扭动。
“周珞！”她把周珞从超市里叫出来，同时拧上油桶盖。
“怎么了？”
许欺：“那片湖不对劲。”
周珞疑惑地看过去，却正好看见一条粉嫩的触手水淋淋地从岸边爬出来。
许欺瞳孔猛地一缩。
无需更多交流，仅一瞬间，二人就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上百只变异的人类从湖中走出，都呈现戮目的样子，只是它们许多都躯体缺失，没有四肢的、没有脑袋的、或者干脆头以下全部不知所踪的，和五金店里的那个变异人差距颇大。
湖底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它们。
刚才还压制在粘稠水面下的电流声顿时在许欺脑中炸开。人形戮目前仆后继汇集成群，几千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唯二的猎物。
许欺突然感受到一股刺痛，余光看见肩头上出现一块红斑。
玻璃碎片如同瓢泼大雨落下来，又是变异人，它们翻过窗框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跌跌撞撞站起身。
许欺和周珞就像是落入油锅的两滴水，所过之处尽是变异。
他们曾经用尽全力去维持当人的尊严，转眼间就变成了鬼。
难怪他们搜寻过的地方都没人——在地面上的人都去往湖底，而其他人因为感染晚期动弹不得，被困在高楼之中。
四面八方都是戮目，尽管它们移动速度不算快，可这样无头苍蝇般地跑下去，注定会被血肉之海吞没。
周珞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在发冷，一天前的恐慌感再次涌上来，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崩溃，因为这一次许欺无法、也不会出手救他。
许欺拐进他们来时的小路里，周珞瞳孔猛然缩小。
许欺：“跟紧，从这里冲过去。”
“可，可是！那里面也……”周珞声音几近破碎。
——满是戮目。
“没有退路了！”
在外面宽旷的大街上只会落得被围剿的命运，只有这种空间狭窄的地方才有一线生机。
许欺冲进触手群里，消防斧顿时变成道道残影，每一刀的力度都极重，但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速度。
人类变成的戮目再生能力和体型都与原生戮目相差极大，但胜在数量。除掉面前触手丛后，许欺抓准时机一刀砍在身体主干的肉泥上，位于巷口的戮目便迅速萎缩，露出后面又一只的戮目，然后又一只、又一只……
许欺抡起油桶猛砸在袭来的触手上，同时脚下一蹬踩住右边意图缠住脚腕的，拔出卡在上一只戮目里的斧头，顺着力道剁在那触手的眼球上，脓液般的物质倏地炸裂，落到地上沸腾似地冒着泡。
“嘶！”
细长的触手移动速度很快，鞭甩过来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她往后一跳径直踩进脓液里，厚实的靴底顿时发出一连串的脆响，溅起来的落在小腿上，滚烫的鲜红覆满整片皮肉。
“别愣着！往前走！”许欺大吼，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她用桶挡住乱飞的□□，拎着消防斧劈断抡过来的触手，在看见头部的瞬间砸碎头部，边连忙挡住下一只戮目的袭击。
“她以前不可能只是个实习生……”周珞心惊肉跳，却也仅限于此，冲锋陷阵的不是他。
许欺身上肌肉都绷出线条，血管鼓起来，高度紧张的神经用麻木感抗议着，告诉她她必须停下来，可本能告诉她她不能死。
“……我不能死。”
腕足在无数下挥砍之间被尽数斩断在地，遍地都是残尸，遍地都是脓液，粘稠的血汇集成河，分不清还属不属于人类。
许欺咽下一口含血的唾沫，扯下脖子上失去活性的一截触手，警惕地环视四周。
他们回到来时的大街，吉普车却根本不见踪影，而新一轮戮目雨即将到来。
她有些恍惚地回身，看见一路稀碎的触手，看见周珞正双手握着消防斧怯生生地向她走过来。
他不是被戮目吓成如此的，而是被许欺，手中的消防斧甚至没沾血，不过没死已经是最好的回报。
许欺将裂开漏油的油桶一扔，对他招手说：“他们已经逃了，我们去找辆车开，离开这座城市。”
“这……真的能找到吗？”
“肯定能。”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汗，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按照记忆中的地图跑向北边的停车场。
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在四周，加上电流声造成的头疼，意识愈发浑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至少这二人命数未绝。
不等到停车场，他们就看见一辆剧烈晃动的车，触手在碎掉的窗户外张牙舞爪，但车还在发出发动机的嗡鸣。
许欺再度抡起斧头，将烂掉的尸体拽下车。
“上车！”侧身坐进血泊，将油门用力踩到底。白色的SUV疾驰而出，直直迎向大街上的戮目潮。
…
半小时前。
伴随一只落到车前的戮目，赵金再没有理由等下去。
“干什么？！”姜凉本来就因担忧而紧张不堪，猛地被惯性砸向车座后，下意识大叫起来：“再等等他们！”
“闭嘴！他们活不下来了！你他爹看到那只戮目了吗？！这座城市里搞不好全是这种玩意儿，现在不跑是想活活被吃吗？！”
“所以呢？！只是一只人类变异的戮目！你怎么能立马抛——啊！！”
一声闷响，那只变异而成的戮目扑上了前窗，玻璃上顿时冒出可怖的裂缝。赵金猛转弯，冲向高架桥。
“呲啦——”
那只变异的戮目被旋转的轮胎碾成烂泥。可紧接，拐角处又一只发疯的怪物撞上汽车，本就濒临报废的车窗霎时碎成了片。
那不速之客的血溅了赵金满脸，黏液不偏不倚糊在眼上，怒吼声响了起来。
赵金视线登时模糊，眼睛灼痛却死活闭不上，眼皮被粘在眼眶上。
“他爷爷的！”他满脸猩红，车的速度却不减，径直撞死了那戮目。
车左右剧烈地摆动，姜凉见状连忙抢下方向盘。
“别停！踩油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猛打方向盘，车撞向入口的栏杆，又往后一倒将方向扳回另一边，吉普车才算是正式开上高架桥。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明白了吗？！”赵金一把擦掉脸上的液体，拿回了吉普车的控制权。
…
车的前头已经全部凹陷进去，滑腻的血肉挂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回头一看，轮胎下的血痕一路蔓延看不见头，几颗爆掉的眼球正冒着白烟，也不知是在轮胎上粘了多久才掉下来。
“砰！”
车前盖毫无预兆地弹开，周珞一哆嗦，低声说：“我们还是进楼吧，这车彻底废了。”
镜湖城高架路的入口被戮目堵得水泄不通，许欺临时起义去了位于CEF三区交界处的一处居民区。二人此时正准备进楼——轰！爆炸声撕碎夜晚的宁静，一柱黑雾平地而起。
许欺回头看去，空瘪的车轮裹挟着火焰从拐角飞了出来。
周珞：“炸了？”
许欺微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这动静太大，肯定会引来人，我们去找远处的楼过夜。”
她甩甩酸痛的手脚，意识到自己应该感到后怕才是，周珞也是。
她转头看向他，他也看向自己，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疲惫，也只有疲惫。
楼内，三层。
门正半掩着，许欺随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扳手，顺着门缝丢到客厅中央，金属敲击木板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若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还有人，他们一定能听见。
可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欺见状，带着周珞又检查一遍所有房间，确认没人后将大门锁上，推书柜堵上门；再将所有窗帘拉上，从衣橱里找出几件合适的衣服，换掉身上沾满血污的破布；顺手拿条毛巾擦拭鞋底，吩咐周珞去厨房找食物，自己则去翻药箱。
没办法，大部分的资源都留在姜凉包里。
许欺坐在沙发上抹药，脓液造成的大片烧伤几十分钟过去已然变得黑红溃烂，光是接触空气都痛得揪心。
“这会不会有感染性……”许欺边抹药边倒吸冷气，心想，“今晚该不会突然就变异了吧？”
她的思绪转向镜湖城。如此大规模的变异，却没有戮目袭击，肯定是另有污染源——镜湖。
镜湖一向以干净著称，作为城里的水来源，居民喝的用的都是来自镜湖。如今看来那下面肯定有只戮目，它分泌的黏液通过日常生活渗入人们的体内，造就了一群在湖底当养料的活死人。
不排除脓液也能感染的可能性，说不定那东西浑身上下都是病毒。许欺扯下一截干燥的纱布包上腿，又想到和赵金一起不知所踪的姜凉。
如果自己提前分析出镜湖的问题，现在就不会和姜凉分开。她想着，对终于从厨房出来的周珞说：“你睡哪个房间？”
“我能，”周珞停顿了很久，“和你睡一个屋吗？”
许欺：“你害怕？”
“是的，总觉得身边有个人踏实点，夜晚那么漫长，万一再闯进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实在觉得不舒服就算了。”
“没，一起睡主卧也行，可你不怕我万一已经感染了吗？”
周珞盯着许欺的眼睛，沉吟片刻：“不知道为什么怕不起来。”
“就当你夸我是个好人了……行，那我们吃点东西休息下就睡。”
…
许欺在床中间放了排枕头衣物分开两人的空间，主动睡在靠近门的那侧，径直躺在被子上方。
“晚安。”她对床另一侧的周珞道。
“晚安。”
身心俱疲的许欺不到两分钟就入了梦，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周珞却辗转反侧，忽听许欺翻了个身，他便也翻身，发现她正朝着自己。
这家人买的窗帘质量不行，月光毫无阻拦地就能穿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
许欺脸颊上有在F-01荼毒而出的晒斑，眼尾有些下垂，右眼下方有垂直排列的两颗小痣，睫毛不长，鼻梁不挺，包括嘴唇轮廓也较为圆顿，如不露出猫眼，其实是温和派的长相。
——主打一个反差。
周珞暗想着，不知不觉间全然忘记对她初印象。她不再是个非人的杀人犯，而是个极为强大可靠的同伴。
“……谢谢。”他轻声说，默默靠近中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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