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地白雪茫茫,淮阳城主街上冷冷清清,风雪肆虐,只有几间食肆商铺尚且开着。
天灾频繁的一年,百姓收成不好,连带各个行当的生意都不好做,一早上茶肆没见几个客人,胡二狗将门口的招牌撤了,打算回窝睡个回笼觉。
说书的老刘头坐在门边头一点一点,打着盹,寒风灌进半开的窗,吹冷腿边的炭火。
马蹄声忽地传来,老刘头以为来生意了,迷瞪着往外看去,那策马的黑袍男人却停在街对面的谢宅门前,晃动门前铜环叩了许久,不见里头人回应。
胡二狗好心提醒道:“郎君莫敲了,这谢府自十月起就闭府不见外客,您等二月开春了再来。”
镇上的人都知道淮阳谢家不仅邪门还有许多怪癖,一年当中会有五个月闭府,不与外界往来。
曾经在谢府当差的人就和胡二狗透露说,闭府这几个月谢家上下都在祭拜阴冥,不然怎会偶有巫蛊之乐从内墙传出,过路之人无不渗的慌。
其实早年谢家没这般阴里阴气,自从谢思量去世后,其妻何氏不仅掌管中馈,谢家外头的生意皆由她一人经手,日积月累,威压渐重,全府上下都只能听从何氏一人调度,无人敢唱反调。
那何氏是苗疆人,喜好巫蛊之术,更有一套关于灵魂邪论。每至二月开府之时,何氏会亲自端来一盆妇人生产时的秽血撒在大门前,说是这样亡灵便会归家与阳世之人团聚。
在何氏的折腾下,淮阳谢家一年不如一年,生意也逐渐没落。早年淮阳城光是一条街就有四五家铺子是谢家开的。如今只剩几家布庄和镖局撑着,若是再找不到机缘重振,谢家的气运约莫只剩几年。
李伍听到茶肆小二的话,抹去眼睫上的雪花,望着大门前飘荡的两盏黑灯笼一时犯了难,来淮阳前就听闻淮阳谢家邪门,今日亲身走了这一遭,果然如此。
这淮阳谢家原是京都谢氏分支。
早年谢思量也算是谢氏有出息的子弟,一手丹青出神入化,曾有人以百两黄金求得他一幅画,那时候谢思量视金钱为粪土,凡是用钱来换画的皆不买账。
奈何后来谢思量娶了个苗疆女,此后几年性情大变,弃文从商,还闹着要自立门户,与主家剥离。
十年了,这是京都谢氏第一次派人来淮阳。
派的人正是李伍。
李伍摸了摸袖子里的信,心想闭府五个月,鬼知道在里面干什么,要是等二月才能把信送出去,那他岂不是要在淮阳待上几个月?
他嘟嘟囔囔,满心不情愿。这淮阳虽名字里带了个阳字,却位于最北边,大梁国冬季里最冷的地方。他是土生土长南方人,可受不了半点北方冻骨的冷,若能在今日把信送出去,或许还能赶在傍晚前出城,赶上回京的船。
李伍略一思量,抬手打算继续叩动铜环,大门猝不及防开了一条缝,一个圆脸小丫鬟探头出来,举着灯盏凑近了看他。
“阁下可是京都来送信的?”
看来内里早就通过气,知道京都会派人走这一遭。
那还整这出幺蛾子,敲半天门不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李伍心里一阵牢骚,忍着被怠慢的不悦,拿出袖子里的信晃了晃,道了声是。
小丫鬟忙不迭推开门,让出个足够让李伍进去的缝。
看着那狭窄的门缝,李伍无语凝噎,硬生生将壮硕的身躯挤了进去。
入内后才知道为何那小丫鬟大白天举灯,原是府内全用黑罩子遮挡光线,偶有暗光从夹缝处倾泻而出,但形同虚设,起不到照明作用。李伍后背窜起阴恻恻的冷意,搓了搓两臂,目光四处谨慎打量,这淮阳谢府真是比灵堂还阴森。
进到一处不算宽敞的花厅,小丫鬟放下灯盏道:“阁下稍坐,主母还在祀堂,我去请。”
小丫鬟走后,李伍也不敢坐下,略微局促地站在原地等待,这时远处传来音调不和谐的吟唱,其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银铃声,李伍平日里没少在茶馆听些灵异志怪类的戏文,不由心中发毛。
这吟唱简直跟阎王招魂一样,他捂住发凉的脖子,想说现在去追小丫鬟或许还来得及。
略微思忖,李伍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正要转身,没有设防地撞上一张惨白的脸。他以为是女鬼,吓得惊魂大叫,七尺壮汉连连往后踉跄,跌坐在地。
“你是谁?”女鬼的声音轻柔,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患了风寒。
不对,鬼怎么会患风寒。
李伍恍惚看过去,揉了揉眼才看清来人,原来不是女鬼,只是被灯盏照得诡异的女娘。
这女娘一身素衣,梳着妇人髻,身形娇小,脸上没什么血色,看着有些病气,细看五官挺精巧,一双眼生得极好,似两颗会说话的黑珍珠,眼尾处缀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像黑白水墨画上的一抹红樱。
“你是怎么进来的?”江月姝歪了歪头,看着地上吓傻的大块头,心想不会是进贼了吧,毕竟这个月份谢家可不会有客人来拜访。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一灯盏把人砸晕时,大块头发话了。
“我是京都谢氏主家派来送信的人。”
京都主家?是谢家的亲戚?江月姝面上微讶,嫁进谢家一年多,第一次见人来谢家走亲戚,还是京都来的,京都离这多远啊,坐船都要十来天。
她好奇想要多问,身后传来严厉的低呵。
“月姝,不在屋里照顾怀安,跑这里作甚?”
听到何氏的声音,江月姝就跟见了猫的老鼠,浑身汗毛乍起,想逃,但还是忍着冲动,屈膝福了福,垂着头闷声道:“夫君的药丸吃完了,出来拿新的。”
何氏长着张短脸,长眉月牙眼,因上了年纪,眼角和法令纹布了几道横纹,嘴角天生微上扬,不笑时看着也像在笑,和笑面狐狸一样,看着狡猾又怪异。
“药丸拿到了?”她居高临下看着江月姝,脸上神情莫辨。
“拿到了。”江月姝忙将怀中的小盒子高举展示。
何氏拿出一把钥匙放在药盒上,淡声道:“厨房第三个柜子里有一株新得的人参,你去拿出来,分三次让怀安服用。”
“是。”江月姝接过钥匙,缓缓退了下去。
待江月姝的脚步远去后,何氏才有功夫招待李伍,也不解释江月姝的身份,只开门见山道:“听说京中来信,信呢?”
这何氏果真无礼,连杯热茶都不上,难怪世人都说苗疆是蛮荒之地,苗疆人光光钻研巫蛊之术,连起码的礼教都丢了。李伍一顿腹诽,但面上不显,笑吟吟抽出信奉上。
“信在这,请您过目,十天后,谢五爷会到达淮阳城。”
“多谢。”何氏接过信翻阅起来,越看到后面,她脸上的笑容越真。
只因主家那边接受了她的示好,这意味着小儿子谢青书算是有了出路,如今大儿子谢怀安是寄托不上,久病难愈,只能将希望放在小儿子身上,但愿半年后,他能考中乡试,担起一府荣耀。
虽然小儿子书读的一般,但此番皇帝派来淮阳监考的主考官正是谢家人。
世人皆知谢氏子弟名扬天下,大多有出息,出了不少举世闻名的大儒,百年底蕴一代代积攒,直到如今依旧富贵鼎盛,世家地位屹立不倒,这一辈又出了两个状元,一个是手握实权的宰相谢烬,也是如今谢氏的掌权人。
另一个则是谢家二房的谢五爷,虽然为官几年还未出过什么政绩,但性格好,深得皇帝喜欢,可以说百年内谢氏一族的地位不可能有人能撼动。
这次来淮阳监考的主考官就是谢家二房的谢五爷。
当年二房和何氏的关系不错,说起来那位谢五爷还要喊她一声表婶。她打定主意要让谢五爷在这次的乡试帮衬一把小儿子,任何条件她都应。
看完信,何氏慢条斯理折放好,这才想起让人给李伍送上热茶。
一番寒暄后,李伍坐不住便起身告别,圆脸小丫鬟送他至门口,临了奉上一个盒子道:“这是主母赠与阁下的,辛苦阁下跑了这一趟。”
李伍惊喜,掂了掂木盒,怪沉的,这得是多少银子啊。他脸上泛起大大的笑容,忽然觉得何氏挺上道的。
他喜笑颜开和小丫鬟告别,上了马,行了约莫一条街便迫不及待打开了木盒,结果一看,里头摆放着一块青花纹的石头,就是溪边常见的那种鹅卵石,石头一旁摆着一张纸条,写着:淮阳特产,日日供奉可保平贵。
李伍气的差点嘴歪,这老鸡婆在忽悠谁,还灵石!我呸!
另一边,江月姝刚到厨房就被塞了个热乎的包子。
“大少奶奶,江湖救急,二小姐又开始闹了,上回你给绣的那帕子二小姐很喜欢,你这回能不能再帮我绣个荷包?”
说话的是谢春嫣房里的丫鬟松萝,两个月前刚从厨房调到谢春嫣房里当差。那谢春嫣是何氏生的第二个孩子,性情古怪难伺候,平日没少受折磨下人,松萝为了能让日子好过点,便拿江月姝绣的东西去讨好主子,不曾想谢春嫣还挺受用。
“自是可以,还要不要再绣个抹额?”江月姝咬了口热包子,肉汁在口腔里绽放,叫嚣的胃都妥帖了,就冲着这包子,让她绣十张帕子都愿意。
她虽是谢府大少奶奶,过得却比丫鬟还不如,为了侍奉病重的夫君,常常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何况当初哥哥将她卖给谢府做冲喜娘子是签了卖身契,她本身就是个奴,只不过是名头好听罢。
算命的说她旺夫,天生富贵命,她倒宁愿自己是个克夫的,这样就不用被卖了。
江月姝内心自嘲,情绪不禁低落下,如果有一天她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松萝见她眉间浮上一抹愁绪,以为一个包子不够,又塞了一个给她,幸好她娘是府里的厨娘,吃的管够。
不过一个荷包加一条抹额远远不是两个包子能抵消,大少奶奶绣工了得,起码得一百个包子才回本。
松萝眼眸一转,有了一个主意,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听墙角后,拉着江月姝小声私语,“大少奶奶,你多绣些帕子或者荷包,我可以帮你偷偷拿出去卖,挣点银子。”
江月姝睁大眼,“可婆母不是规定了不能出府,你怎么出去?”
她略思忖,怕连累松萝,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松萝笑眯眯道:“我不能出去,但我阿娘可以啊,她是厨娘,每三天都会出府采买,到时候我叫我阿娘帮你转卖。你放心,府里经常有丫鬟嬷嬷让我娘捎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玩意,主母自然是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府中人这么多,她不可能管的过来。”
江月姝心动了,她是没有月钱的,毕竟吃喝穿谢府全包了。听闻府里赎卖身契要八百两银子,如果……
好吧,她是异想天开了,即便攒了八百两赎身,何氏也不会放她走。
不过有银子总没银子傍身好。
“好,那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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