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爻不再耽误时机,快步离开人群,几步闪身走入一处暗巷里。
暗巷周围的墙壁很高,即使是当空的太阳,巷子的全貌也照不清晰,走入狭巷,入目的道路逼仄狭小,极为压抑。
风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无人的暗巷里听来,有种令人毛骨张开的悚然。
暗巷狭窄几番走转,从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出来,面前出现一个小而萧条的院落,门前两根顶着房梁的门柱漆皮脱落,露出刮痕。
屋檐上装着牌匾,牌匾覆了层常年积垢的灰土,隐约能看出“扁鹊在世”四字。
大门朝外敞开,即便门前稀落冷清,倒也符合药馆对着病人大开四方便宜之门的行规。
莘爻压低帽檐,纱后的一双眼睛正定定地望着药馆的牌匾。
半晌后,莘爻提步走进去。
药馆的院落布局与普通民宿没甚区别,入门便是一处院落,一道长长的影壁隔开门外与门内的世界。
莘爻绕开影壁,恰是一道秋风吹过,枯叶簌簌,她躲也不躲,枯叶落了她满身。
她弹了弹衣衫,低头觑了眼落叶遍布却无人清扫的院落。
漫不经心道:“此处倒是萧条。”
影壁后便是药馆的正堂,空气中传来石磨滚动的碾声。
沉闷、古板……
她踏步走近,只见院落阳光正盛的地方,一个青壮汉子正大汗淋漓地奋力磨药。
阳光打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汉子手底下滚动的药碾子已染上草药的郁青色,药草碾碎后散发出的清新香气在整座小院里弥漫。
莘爻闭眼狠狠嗅着空中淡淡的草药的苦涩香气,连日奔波的疲累倏然间如潮水般涌来。
“劳问,可能配药?”
汉子胡乱擦汗,见莘爻头戴斗笠,身影隐藏黑纱之下,竟也没有露出迟疑与忌惮之色,反倒朗笑问道:“娘子要配什么药?”
“家中病急,求丸保命延寿丹。”
“保命延寿丹……正好,药馆里备着的都齐全。”
“慢!”
“娘子还要配什么药?”
“这保命延寿丹,须按我的方子去抓。你仔细听好了:一两硫黄、两分芒硝、三盅明雄黄、四斛辰砂、五钱赤石脂、六分紫石英、七枚阳起石。还有……”
汉子笑容渐消,目光不再如先前那般平和从容:“娘子,还有什么?”
“还有第八味。”
莘爻取下头上的海棠花簪子:“第八味,便是海棠。”
汉子觑着莘爻手中的海棠簪子,忽地哈哈一笑:“娘子莫不是诓我?这丹方不对。”
“哪里不对?”
“娘子这药,多了两样致命之物,怕是会吃死人的。”
扁鹊定下的保命延寿丹药方,所用上的药材只有硫黄、明雄黄、辰砂、赤石脂、紫石英、阳起石;莘爻多添置了一味芒硝,一味海棠花。
汉子说她这药方会吃死人,确实不假。
莘爻却道:“不多不少,正好八味。”
汉子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暗光,道:“娘子既然执意如此,请随我来选药吧。”
莘爻跟在汉子身后,绕开庭院,沿着石板小路往内,来到药馆的后院。
后院中养了株海棠花树,树高过屋顶半头,树荫舒展地极宽,不止遮住后院墙根的那角窗檐,长出的枝桠还越过屋墙,在院落外肆意生长。
海棠花树下,一个中年汉子平趴在摇椅上,悠然自得的晒着太阳。
“轩管事,轩管事......”汉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推了推摇椅上的人。
“药碾好了?”轩管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道。
“有位娘子,来买保命延寿丹。”
“药房有的是,你拿给她便好。”轩管事俨然还没睡醒,朝汉子摆摆手,一副不要打扰他休憩的姿态。
汉子回头看了眼莘爻,正见她站在后院的门槛前面,正仰头望着海棠花树。
汉子凑近轩管事,低声道:“这位娘子说了,她要加了芒硝和海棠花的保命延寿丹。”
“芒硝和海棠花......芒硝和海棠花!”
轩管事大惊,腾地翻起身,一双眼睛迅速清明,哪里还有先前那份晒太阳的悠然惬意。
他刚要站起身,只见一双风尘仆仆的鞋子不徐不慢地停在自己面前。
轩管事眸光骤然一缩,眉宇间换上惊恐之色,他惶恐不安地顺着鞋子,目光上移,精准停在隐藏在斗笠之后的面容上。
莘爻从善如流地摘下斗笠。
潜入岚锋城后,她已经更换了一副全新的面貌,相比唐瑶那张平庸清秀的脸,这张新脸轮廓鲜明,双目深邃凹陷,像屹立在西北独自生长的杨树。
分明是乏陈可谓的面貌,轩管事却觉得一股难言的窒息感压在胸口,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血。
“海棠结果了。”莘爻负手而立,仰首端视着近前的树桠上沉甸甸的果实。
她的语气平静地好似在和轩管事聊些家常,可轩管事胸口闷窒感却迟迟未散,甚至双膝已开始忍不住的打颤。
他勉强压制住想要跪地的冲动,躬身行礼,头压得低至地面:“娘,娘子所要的药材,在后屋内,您随我来。”
莘爻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看上去温和又善意:“澶州多事,劳轩管事多思了。”
轩管事心底一沉,不安的情绪飞速加剧,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娘子折煞我了,您请来,我找给您看。”
随后,他面色如常地嘱咐汉子去院落忙活,若是有其他客人来买药,汉子不可来后院打扰他,自行对付便可。
汉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物,得轩管事话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后院。
待汉子的身影消失,轩管事诚惶诚恐地将莘爻带入后屋内,关上窗门的第一时间,轩管事跪拜叩首,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大人,您来了。”
莘爻面色如常地在屋内走动,后屋空间并不算大,陈设简单,光是药柜便占据了屋子一半的空间,看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库房。
莘爻目光扫视着陈旧的药柜,没有分出多余的眼神在跪着的人身上:“轩管事,你在澶州多久了?”
轩管事翕张着嘴,嗫嚅道:“回大人,还差三个月,便有十年了。”
“十年.......”
莘爻的声音又轻又缓,可落在轩管事耳边,却像是炸下数道猛烈的惊雷般令他心脏七上八下,砰砰作响。
莘爻哼笑一声。
陡然间,她目光一厉,如冷箭般刺向轩管事,逼近他脆弱的脖颈:“许是这十年,药馆生意不错,你这探子的功夫倒是生疏了。”
轩管事“哐啷”一声,飞速匍匐在地,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地,可他根本不敢动作一步。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不断重复着“探子、探子”两字,想要探究出莘爻这股莫名的杀意到底从何而来。
骤然,他打通了思路,脑内一片清明:“大人,可是路上遇着什么意外了?”
莘爻笑了一声,威压虽未散去,可气氛却在霎那间轻松了不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还没等轩管事组织好语言,随即,莘爻话语一转,露出心中森森杀意:“可我不喜欢给叛徒机会。”
听到她的这一番话,轩管事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将心肝从胸口挖出来呈现给她看:“大人,卑职绝不是叛徒。”
“噢?”莘爻语调拉长,目光斜睨,手指微微弯曲,就像是在抓着某件熟悉的武器,只等下一瞬,给予眼前人致命一击。
轩管事看着莘爻的动作,本就不安的心以坠崖速度迅猛下落,全身蜷缩成一团,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莘爻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凉意:“我且问你,司内设密阁,密阁掌何事?”
“密阁……密阁掌四海密事。上至朝堂,下至乡野。凡有任何动作,皆逃不过密阁通天之眼。”
“说得好,看来轩管事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
“卑职永远是密阁一员,是大人安置在澶州的暗探,是大人手中最忠心的一枚棋子。”
“忠心?呵呵……”莘爻冷哧一笑,轩管事身子一抖,再不敢多言。
“密阁暗探遍布四海,以飞鸽传信,互通有无。”
莘爻眼带讥讽之色:“自本使离开中京后,由你传递澶州诸事消息。此事,你是几日一传?”
轩管事忙道:“每三日,卑职便会放出二十只飞鸽,朝中京方向传信,不曾有过间断。”
“三日?呵!”
莘爻眼神瞬间犀利起来,变得冰冷而无情,睥睨着轩管事的目光仿佛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自十日前,我便再没收到过飞鸽传信。澶州一战,何不平被捕,张青宵出城......此等要事,我皆不知晓。倘若天师府在澶州全军覆灭,澶州的那六千余众的中原武林豪杰皆作鸟兽散,又有谁能出面笼络人心?”
莘爻双目眯起,毫不掩饰眼底翻腾的杀意。
“轩管事,你险些误了国之重事!”
话音一落,轩管事惊愕地抬起头,两眼眩晕,身子难以控制地摇晃了几下,继而嘶声力竭道。
“卑职谨按大人信上的嘱咐,每三日传信,三日间,卑职分早午晚间分次放出二十只信鸽。大人离开中京后,南下所行的是飞鸽沿途走过的路,即便偶有几只不识路的没遇上大人,可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啊!”
轩管事尤嫌自己的证词不够,颤颤巍巍地连扑带爬地来到最里面的药柜旁,在衣衫里翻出钥匙,手指抖索地打开柜门,翻出一本旧手稿。
他趑趄趔趄地朝莘爻走来,将旧手稿递上。
莘爻低头一扫,旧手稿上面的磨痕明显,显然是主人平日惯常翻阅所致。
轩管事神色凄凉:“这本手稿里记录着卑职采买、饲养、放飞的鸽子数量。大人可查我所饲养的鸽所,数目绝不会出错。”
“卑职也绝没有做出任何叛逆一事啊!”
在他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莘爻接过书稿,目光却死死锁定着轩管事,不放过他早已惨白如纸的面色上任何一丝不对劲之处:“倘若错不在你,那便是城内有潜藏的外应。”
轩管事一听莘爻此话,如同注入生命般迅速活了过来,赶忙道:“此事,必定是契丹人的内应所为。倘若大人还信得过卑职,卑职请命,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半月前,必定找到这群内应!”
莘爻面露不屑:“哼,凭你?倘若不是张青宵福大命大地回来了,你死上千万次,也抵不住你所造成的罪。现在你以性命作保,可我怎么能信任一个连探子都做不好的废物?”
轩管事忙急声道:“大人,不需半月,只需给我十天,我必能找到他们!”
莘爻睥睨着他,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现场变得落针可闻。
轩管事心中忐忑不安,又不敢抬头觑视莘爻的面色。
“罢了。”莘爻哼笑一声,开口道:“轩管事,你要知道,你这条命到底是谁保下的。”
轩管事匍匐不起:“是,卑职的命,是大人保下的。”
莘爻并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她斜睨他一眼:“澶州如今局势如何?”
轩管事保持着躬身姿势,甚至顾不得擦汗,忙搬开靠着东墙的药柜,朝这个药柜的木橼上一按,东墙中间一块墙皮凹了下去,出现一个两尺长,一尺宽的暗格。
暗格里堆积着几本册子,轩管事取出册子,将它们恭敬地交给莘爻,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记录的澶州军的各营人数、粮草、还有兵械损耗等诸多境况。”
“面上看去,封将军领兵有度,澶州军与契丹兵势均力敌。实则......已有日薄之势。”
莘爻翻阅着手中册子,目光一沉:“城中守军竟从两万降至一万余,伤药粮草不过半月所用。澶州军兵力匮乏,实难抵御契丹。”
“正是,两日前,封将军已派信使回开封府,请兵济粮。”
“哼。开封府势力盘根错节,本朝自立国,便重文轻武。朝中文臣各个自负旷世奇才,怕是见不得封项踩在他们头顶之上。请兵济粮?此事怕又是一番拉扯。”
听着莘爻这番讥讽之言,轩管事垂放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罢了,左右不过是恶心封项几日,兵粮一事,十日便可有结果。”
莘爻合上册子,问道:“我要的药,你准备的如何?”
轩管事正要开口,莘爻作出制止的手势。
她方才听到屋顶上方传来奇怪动静,虽然轻微到几不可闻,但……分明有所不对劲。
莘爻眼底划过一道冰冷的杀意,又眼神示意管事继续说话。
轩管事颔首,故作无事般,道:“大人放心,卑职......”
他话音还未落,莘爻朝屋顶射出一道飞索,飞索顶端的铁爪冲破屋顶,撕咬下一团灰色。
“碰!”这团灰色物什被铁爪咬住,拽落到地上,屋檐的瓦片亦摇摇坠下,落地后纷纷碎成数片。
尘土四扬,空中传来“铮铮”铁音。
一把长剑破开尘灰,朝莘爻刺来。
莘爻运劲拍去,目标直指剑者的手腕。
剑者直觉不妙,想要闪身躲开,怎知四周空气恍若凝滞,他用尽力气也躲不开莘爻这一掌。
“啪!”
他只觉手腕一疼,他还未喊出声,一股酸软酥麻的滋味自腕部迅速扩张至全身。
莘爻夺下他手中长剑,剑柄一转,锋利的剑刃“铮”地横在他的脖颈处。
莘爻眯眼看着被自己发现的灰衣少年,这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此时他的双目中还蕴藏着滔天怒火。
“你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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