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修道院出来，我走在佛罗西诺炎热的乡间小道上。路边的野草和柏树都被五十年一遇的罕见高温烘得垂头丧气，叶脉犯黄，泥土路比往日还要结实硬朗，就好像唯一一点软弱的水汽已经彻底蒸发。我提着手提箱，掌心出汗，不远处的铁路传来隐隐铮鸣，又有一趟列车到站。
我走到车站和接头人吉姆会合，他正坐在候车区域的木椅上，双手抱胸，一脸严肃。见到我，他的招呼格外漫长：“这不好玩，海伦。杨诺维奇先生差点提着枪来找我了，你下次要是真想自己去送死，建议不要拖累到我。”
“只是处理了一点私事。”
“你把Passione组织的首领更迭叫做私事？”
在目睹我跳船后，吉姆暗中调查过布加拉提一行人，尤其是那位金发新人。在短短几天后，这份情报的价值得到了翻天覆地的提升。
我把口吻尽量放得轻缓：“和朋友之间的事情，就叫私事。”
吉姆表情有些复杂。
“意大利本土的黑.帮往往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凶残，更何况他们是不属于高桌管辖的非法异能组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Passione原本就是强弩之末，现在刚上任了个不懂事的十五岁首领，安东尼奥家族在侧虎视眈眈，外忧内患，能撑住半年都算奇迹。等Passione一倒台，马上就会迎来高桌的清算。”
我给自己买了瓶水，吉姆还在说着那些事情，关于mafia，关于高桌，关于目前形式，我渴得要死，一口气喝光了半瓶水，和垂头丧气的植物们呆了一会，吉姆还在喋喋不休。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我问：“那个被毒蛇咬死的男人呢？”
吉姆叹了口气。
“在一座距离这里五公里的乡村教堂。”他说，“一个外乡人被毒蛇咬伤，意外死在了车站，既然不是谋杀也不是自杀，警察是不会管的，只会在公告栏张贴讣告，尸体移交给郊区教堂处理。恰好神父外出了一个星期，没人做祷告，尸骨暂未下葬，或许还能找点线索。”
吉姆是坐火车过来的。五公里，要走乡道过去。我又把剩下半瓶水喝完，提起箱子，认命般地和吉姆一起走进酷暑中。
“所以说那个叫乔鲁诺-乔巴拿的十五岁新首领，就是你跳船的原因？”
“……”
我走路都走得有些昏昏欲睡，听到他问这些问题，只以为是情报贩子在下意识打听消息。没想到他忧心忡忡地继续说：“你这个年纪谈恋爱还是太小了！等再大两年吧，说不定过两年那小子就死了呢？”
“……？”
又走出了一里路，我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他能活得比我们都久。”
吉姆拍额头：“这样说，他竟然能把自己的组织支撑下去？”
“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至少比我们都要坚定，活得比我们长也正常。你呢，吉姆，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死期？”
他很干脆：“不想。”
断断续续的交谈间，我们走到了一座简朴的乡村教堂前。这里目测离最近的村庄也有两公里的距离，建筑和土地在光秃秃的阳光下显得荒凉无比。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穿灰色修服的老妪，眼神灰败，似乎患有眼疾。她询问我们有什么事，吉姆这时发挥了自己的作用，用寻亲的胡诌和往她手里塞的五万里拉纸钱，最终把我们带到了存放无名尸骨的地下室前。
地下室大门紧闭，缝隙间沁出一丝地底的冷气。老修女把我们带到这里后就离开，吉姆给我打开了门，但他也不是很敢靠近。我提着箱子走进去，里面停放的只有一具尸体，被白布蒙着的边缘散落几绺暗淡无光的紫色头发。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室内就算阴凉，尸体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恶臭。
梅洛尼五天前死于毒蛇咬伤。他是暗杀小组追杀布加拉提护卫队的第四批成员，前三批尽数折戟，轮到他也不例外。生前，他面容清俊，长发披肩，眼前架有一副薄宽眼镜，与其俊美相反的是他诡谲残暴的内心：许多女冤魂缠绕在他身旁，诉述他的罪状，其中有的女人是被抛弃，有的女人的是被杀死，数量众多，人种各异，无一例外全是年轻健康的女人。毫无疑问，他是个女人和性的专家，也是下作的变态杀手。
“唉，呀，在我死后还是一个女人替我收尸吗？”他的灵魂从尸体浮出，笑容看似无害，“这可真是，非常好啊。”
我询问他的亡灵：“我在找一个女人，曾经在五天前坐过一趟从那不勒斯到佛罗伦萨的特快列车。你有印象吗？”
“你多大年纪了？来月经了吗？”
我们都有开口，但都在各说各的话，没办法有效交流。我沉默了一会，环顾室内正在撕扯他灵魂的女性冤魂，认不出哪个是安东尼奥家的女儿 。他舔了舔嘴唇，自顾自地说：“月经可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意味着你正式变成女人，可以孕育生命。你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好女人，我第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我的BabyFace在你身上诞生，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好啊……”
“里苏特-涅罗已经死在了撒丁岛。”
他带有恶意的轻浮声音猛然一顿。
“我曾经为他收敛尸体，也从他口中得知你们暗杀小组的身份。那时他已心灰意冷，了无心愿，灵魂当场消散。”我问，“普罗修特也一样，当场离世。可是你还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在梅洛尼的沉默中，我看见了他一生的轨迹：母亲早夭，亲缘浅薄，十二岁前从未和女人说过话，长大后疯狂迷恋女性，崇拜生育，曾经试图研究女人的生理结构而成为连环杀手，并从中获得孕育生命和分解的力量。
他不说话时，阴柔的绿眼睛中布满阴霾，透露出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前兆。我以为他会追问我关于里苏特-涅罗的死的事情，或者是其他成员的下落，但没想到他只是把耳边的头发别在耳后，开口说：“既然你给队长收了尸，那么我也不为难你。如果你要想知道那个失踪的女人的线索，就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还在迟疑。但没等我开口，梅洛尼就笃定我会答应，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把我的尸体烧了，带回到我母亲墓边埋葬。”
这个请求令我无比意外。我对拯救必然下地狱的灵魂并无兴趣，也不想为他提供任何协助。但是…母亲。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动容，我开口问：
“你是因为这个愿望，所以才一直留在人间吗？”
“是的。她下葬那年我两岁，二十二岁这年我终于死了。”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想要回到，回到，回到她的身边。哪怕是以一堆尸骨也好。”*
*
火葬在罗马天主教是个极度糟糕的选择，意味着此人罪大恶极，灵魂直堕地狱，永受烈火炙烤。我站在火边，检查被手绢仔细包好的一绺褐色头发。这是那个失踪女人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遗物，她的身体已经被梅洛尼的替身Babyface所谋害分解，永远消失。
我用另外一个牛奶瓶把他的骨灰装了一部分，放在沉睡着Notorious B.I.G.的瓶子隔壁，随身带走。梅洛尼寄宿在我的右眼，他的声音犹在耳畔，他说我会看人，尤其会看女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带我回到故乡。而我依旧默不作声。
起初，我还担心这绺头发得不到任务主人的认可。当吉姆带着我前往安东尼奥家的庄园，只消短短一眼，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就捧着头发跪地不起，痛哭流涕，他知道女儿的死不可避免，失踪的尸体却总吊着他最后一丝念想——恐怕她是半路跳车了也说不定，恐怕她是被绑架了也说不定。
最难安分的就是那颗父母的忧虑之心，他目送她来到这个世界，死别时也自然想要证明她的存在。而如今找到了她的一绺死去的头发，那丝念想也终于落地消散。
任务结束，我们顺利地完成悬赏，取得了五万美元的丰厚赏金。
吉姆空着两只手进来，满载而归离去。他跟在我身后，兴致勃勃，一转中午在车站见面时的颓势。下午，我们在旅店稍作休整，订回那不勒斯的车票。因为钱很多，我携带困难，吉姆会和我一起回去RuskaRoma的红房子驻地。
我打开那个塞被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发现里面除了五万美元现金外，还夹有一枚金币。
金币上雕刻有精细图案，两面都刻有拉丁语。正面是狮子站在散发金光盾牌前，头顶一句“Ens Causa Sui”，意思为“自我而生”，反面则为持剑盾的女神，身旁拥簇月桂，上面的文字是“Ex Unitae Vires”，意为“团结就是力量”。我从来没有见过做工这么精巧的金币，吉姆一看，立刻尖叫一声。
“啊！Gold Coin！”
紧接着，他向我解释金币的含义：这是高桌的流通货币，也是通行证，一枚硬币换取一次服务，不计价值。总之，只有持有金币的人，才能被高桌组织接纳；持有的金币越多，也证明持有者的实力强盛，整个世界将为他打开服务的大门。
对比吉姆的兴奋，我只是觉得这样贵重的硬币很不方便随身携带，特别是在扒手出名的那不勒斯。
直至我们在车站，搭上前往那不勒斯的特快列车时，吉姆依旧处于亢奋的状态。他提着手提箱，努力不露出警惕的表情，随后，他发现自己的鞋带松散，影响走路，于是把手提箱塞给我抱着，蹲下身去系靴子上的鞋带。
正在这时，一群行色匆匆的人挤进了车。列车即将关闭，有个穿着灰色修女服的女人站过来背对着我，隔开了我和吉姆。人头涌动间忽然传来喧哗声，有人大喊“有小偷”，一个黑色的身影瞬间钻出了人群，一路推走无数人。我抱紧怀里的两个箱子，沉重无比，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货物搬运工，还是个未成年童工。然后，列车关闭，我眼睁睁看着蹲在地上的吉姆被列车的小偷、以及追出去的被窃者挤出了车门。
吉姆摔倒在地，和我一起眼睁睁看着车门关闭，然后他猛拍车窗，大喊“喂！喂！！我还没上车！”
我们隔着人群和车窗对视，车门依旧紧闭，他表情逐渐从不可置信变成“算了就这样吧”的认命。我们的离别注定会意外频发，我很早就预见了这一点，但直面这种如此戏剧性的滑稽场面，很难忍住笑容。
“你笑了！”吉姆惊奇地大喊，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然后他说，“多笑点！你之前活像个死人！”
列车发动了，他追了一会车之后宣布放弃，彻底消失在我视野内。我幸苦地抱着两个箱子，没有座位，只能找了个角落，把放着美钞和金币的箱子放在地上充当凳子，只抱着布加拉提送给我的小羊皮箱。列车驶出罗马城，很快，有人坐到了我隔壁。
是刚刚看见的那个穿灰色修女服的女人。她带着兜帽，头发如同杂草般从帽子底下生长出来。
“海伦，是你吗？”
我侧过头去看她。
灰衣修女摘下了兜帽。尽管她这几年已经变得衰老、陌生，但我依旧认出了她的面容。是特蕾莎修女。
*出自普拉斯特《爹地》，梅洛尼起源故事纯属我瞎掰
jojo线涉及的其实是茸总黄金之风故事线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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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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