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尽快签字。”
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杨太太,又低头看了看被甩在面前的离婚协议,杨先生实在诧异。即使他的妻子一个月前在饭桌上狠狠地摔了碗筷,杨先生也没有想到那场争吵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杨先生愣了两秒想把脑内断断续续又四分五裂的语言重新组织起来——程序员总是想让一切都有逻辑,或者显得有逻辑——就算是在离婚协议面前,他也很好的保持了他的职业状态。
不过在杨先生开口讲话之前,杨太太已经转身关上了他办公室的玻璃门,“杨砳,我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留下一句话后,杨太太扬长而去。
杨太太从25岁结婚后一直等到29岁,在三十岁生日到来前,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厌倦了等待,爱是等不来的,五天不行,五个月不一定,五年也难说。爱并不属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领域。
五年的时间里,早晨吃完早餐后,杨太太会等到杨先生出门前送上的额头一吻,然后会问他今晚几点回家,杨先生从不撒谎,大部分时候他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更不用提那些他不回家的日子,她连一句“不知道”都得不到。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杨先生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每天出门时都从“不知道”或者“不一定”里随机播放一条好打发自己;而自己像巴甫洛夫的狗,只不过那条狗在铃铛摇响后期待喂食,她在吻别后等待失望。
失眠的症状毫无缓解,处在需要就医的临界点上,她决定排除杨先生这个影响她睡眠的唯一变量。何况她还是个心理咨询师,每天被折磨得睡不着实在影响她的职业水准,在督导面前更是无处遁形,在更大的心理问题找上来之前,杨太太下定决心及时止损。
当然,杨先生对于家庭生活的缺席只是杨太太决定离婚的理由之一。最关键的理由,杨太太目前还没有通知杨先生的打算。
“别跟着我!”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杨先生的动作,杨太太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走人。
她踩着早晨新买的平底乐福鞋,裹了裹羊绒开衫,拎着帆布袋,伴随着一阵阵不绝于耳的“杨太太好”,她目不斜视地从一群穿着相似格子衬衫的程序员中走过。
杨先生的助理小王适时跟了上来,帮她按亮了电梯下行按键,电梯在她面前停下,她抬头看着头顶亮起的数字——41楼,不由得失笑,因为她想起前台张小姐之前告诉她:公司搬进新的办公楼时杨先生特地要求行政把他的办公室安排在41楼,因为四月一号是他太太的生日。
“虚伪!”杨太太不小心讲出了心里话,顺便翻了个白眼。
助理小王愣了愣,不知道这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杨总,“杨太太”三个字刚说出口,硬生生收回了到嘴边的“杨总让我送您下楼”,换成了“杨太太慢走”,然后识趣地选择目送杨太太走进电梯。
自小王进入公司三年来,从他和杨太太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面来看,这个女人鲜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刻。杨太太和杨总吵架了,火气还挺大——小王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今天午饭时要和女友分享的八卦。
进入电梯的杨太太终于放松了挺直的脊背,她倚着扶手透过玻璃幕墙俯视远处热闹的商圈,觉得有点儿悲凉,杨先生的五年让他在这寸土寸金的科技港拥有一家估值不菲的科技公司,而她的五年收获了什么呢?她从来不敢细想。
她对他的爱慢慢消散在日复一日的失望里,而他对她的爱不过是选定某个楼层来做办公室。
杨太太下了电梯经过一楼大厅时,前台张小姐已经迎了上来,
“杨太太,今天这么快就走吗?您的车停在哪里呢?我叫人帮您开出来。”张小姐满脸微笑。
杨太太看着面前这个穿着职业套装面貌姣好的本地姑娘,有些羡慕,从公司初创时的月薪2500到如今的月薪两万五,再加上公司融资后奖励老员工的股份,即使是做前台,这个姑娘也已经此生无忧。最关键的是,她还未婚,顿时少了一半的人生痛苦,哦不,是少了四分之三的痛苦。
“杨太太?”张小姐看着正在发呆的杨太太,试探地开口。
杨太太回过神来,觉得有点儿不耐烦,杨太太杨太太!她这么多年已经听了太多的杨太太,她突然很好奇张小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本名。
于是她开始回忆张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叫自己杨太太的呢?好像是婚后某一天自己去杨先生公司的时候,只不过那一天自己没有纠正这个称呼,第二天也没有,第一千天也没有,但是在她结婚的第一千三百九十五天——今天,杨太太决定告诉张小姐——
“我姓宋,”她笑着对张小姐说,“我叫宋同宜。”
宋同宜终于对张小姐说出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该说出的话。
*
“你真的要和一米八离婚?”程乐游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对面的宋同宜,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到底是杨砳疯了还是你疯了?”
从程乐游知道杨某人存在的那天起,一米八就成了杨砳的代号,只因程乐游深谙心理学中的谈判技巧,宋同宜被迫陷入了二选一的陷阱,要是她不同意“一米八”这个代号,杨砳就只能被程乐游称为“小白脸”了。后来杨砳知道这件事后倒也没有表现得过度反感,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其实应该是一八五的”。
她很难否认自己对杨砳其实是见色起意——从十四岁开始,十四岁的她还不懂隐藏“好色”的天性,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杨砳想把手里的冰棍递给他的时候,脑子里那句“你长得可真好看啊”不小心就从嘴里跑出来;杨砳的冷静自持在那时也已经初现端倪——“哦,不用了”,这就是宋同宜漫长爱情的开始——或许说爱情不太恰当,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单方面爱他。
宋同宜把自己少女时期的大胆归因于对美的热爱,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今后很有可能会在美学上有所造诣,直到后来她本科时去隔壁哲学系听了两节美学概论,才明白自己这样的人不配研究美学,她只是肤浅。
宋同宜常反思自己为什么如此以貌取人,她觉得可能是越缺什么就越喜欢什么的心理防御机制导致的,于是她开始责怪自己父亲老宋,认定是他的基因拖累了她,她实在怪不着自己的母亲李女士,毕竟李女士是他们厂公认的厂花。
但是二十九岁的宋同宜现在明白,对美的热爱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的婚姻走向下一个五年了。
“对啊,离婚协议今天早晨已经给他了。”宋同宜专心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一脸平静的回复道。
程乐游用一种不太优雅的姿势跳着坐上她的办公桌沿,啪的一声合上了宋同宜的电脑,身子使劲往前探了探,恨铁不成钢地说:
“出息了啊宋同宜,咱们认识十几年了,想不到你还有这种魄力呢?”
还没等宋同宜开口,程乐游就话头一转:“你是不是有病啊宋同宜?当初他一穷二白,除了那张脸以外一无是处,我劝你别那么早和他结婚,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好歹他勉强也能算个潜力股,怎么现在潜力股终于能变现了,你倒要自请下堂了!
“你想过没有,离婚以后你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失婚妇女,他反倒成了钻石王老五!”
宋同宜觉得她的好姐妹对杨砳的形容着实夸张了一些,杨砳是学计算机的,研究生的时候,无论是跟老师做项目还是自己出去实习,工资和补贴已经是宋同宜的三倍,一穷二白实在谈不上,更不用说婚后他和人合伙开公司日进斗金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拮据过。一穷二白的是她,上学时她只能和程乐游一起在学校心理咨询中心替老师当苦力,毕业后只能和程乐游一起开一间心理咨询工作室给生活当苦力。
“怎么样,这种行为是不是更加凸显了我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品格!”宋同宜靠在沙发里,嬉皮笑脸地回答她。
程乐游叹了口气,“你就装吧宋同宜,你现在不想说就不说吧,但是我告诉你啊,如果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你要不扒他一半身家,咱俩就此绝交!”
“你协议里怎么写的?他没转移财产吧?你们没签婚前协议吧?估计没签,你们刚毕业就结婚,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应该也没什么好签的……”
宋同宜不想听她唠叨,只好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针正缓缓指向9,“程大小姐,你到点儿啦,该去做咨询啦。”
“等我下班再来找你!”程乐游瞟了一眼挂钟气呼呼地准备走人,“我太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宋同宜!说好听点儿是清高,说难听了就是脑残。”
“就算你不要,我也要冲进一米八的办公楼替你要那一半出来!”在摔门以前,她又怒气冲冲的补了一句。
宋同宜听着办公室的木门发出的巨响,嘴角弯了弯,“还好还好,”她心里想着,这件事还没有想象中困难。
她倒是不甚在意程乐游的毒舌,她们认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她们十八岁认识,一起度过了z大本科和研究生七年,臭味相投,是心理系一对出名的连体婴。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开了一间小小的心理咨询工作室,撑过了最困难的几年后,现在她们经验丰富,客源稳定,咨询费用也稳步上涨,正打算租一个大一点的工作室。不过赶上宋同宜离婚这档子事,这个计划也只好暂时搁置。
宋同宜随手拿起一本《自卑与超越》,把自己陷进办公室的沙发里,助理小昭刚才告诉她今天并没有来访预约,可是她又不想回家,只好耗在工作室里,这一刻她好像有点儿理解杨砳,他不愿意回家的那么多个夜晚,是不是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办公室里耗着等着拖着。
正当她迷失在文字的海洋中昏昏欲睡时,手机屏幕亮起。她点开那个标着“石石”的对话框。
“我们谈谈好吗?”
看着杨砳发来的消息,宋同宜内心平静。
经过一阵对方正在输入后,杨砳又发来一条信息:
“同宜你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宋同宜没有回复。她一条条向上翻着一个月以来杨砳给她发的信息,
“同宜,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你已经三天没和我说话了”
“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回家吗”
……
宋同宜统统没有回复,他俩的对话框变成了杨砳一个人的独舞。
她做咨询时跟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和他谈过吗,谈话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人冷战,冷战对象还是杨砳。
她叹了口气,“知易行难啊”,但她坦诚地向自己的劣根性低头。
不过她现在确实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弗洛伊德他老人家诚不欺我,她内心的本我小恶魔已经占据了制胜的高地。
顺手把杨砳的对话框解除置顶后,她关上手机开始蒙头大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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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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