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同宜确实不爱去杨砳大学同学聚会,原因不过是他的那段时光里没有她,不仅没有她,甚至还多了别人。宋同宜学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她不看不听那就等于没有,程乐游说她这是一种逃避性心理防御机制,她当然知道这是“否定防御”,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打开心理动力学防御机制那一章大声地对程乐游念出来:“适度心理防御有助于维持自我概念、保持心理健康!”然后选择性忽视掉程乐游接下来说的那句:过度的防御危害心理健康。
她还庆幸自己只是否定,没有反向形成,由爱生恨就不好了。
况且她也不算闭塞视听,就算她把头埋进沙子里,也并不妨碍好事者有心或无心地在她耳边主动透露,就比如谭风,就比如周云,前者可能说者无心,后者那可是主动上门。
但宋同宜还是来了这家私房菜,只不过对面的人是乔十。
宋同宜看着对面的人,那句“适合偷情”不知怎的一个劲儿的往她脑海里闯,即使她确信自己没有什么道德上的瑕疵,也并不妨碍她没来由的心虚,她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整个人躲进阴影里,下一秒又决定不躲了,躲了那不是更像偷情了嘛!
她借口去洗手间,两手撑着洗手台边缘松了口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读过的某篇文献,说是人对面放着镜子的时候自我意识更强烈,也更客观,于是她开始在镜子面前客观地自我检讨,逞这种口舌之快做什么呢?她回到家要立刻把“慎言”俩字抄一百遍。
只反思了一会儿,宋同宜就决定把过错全部归因于杨砳。
她在家里接到乔十电话的时候杨砳也在,乔十来电邀请他的收藏家吃饭表示感谢,她看了一眼杨砳,那人正专心致志地敲着键盘。她说没听清,要乔十大声点儿,乔十又重复了一遍,她又看了一眼杨砳,心想他不会吃醋吧,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一定不会在乎,再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在乎他在不在乎。
要是她还在乎杨砳,她肯定不会来,而她不在乎杨砳全是因为他不在乎她,她盯着杨砳的后脑勺,在心里默念完这一串有关在不在乎的绕口令,终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于是她和乔十约好了美术馆见面,然后再去餐厅。
宋同宜没开车,乔十开车带她从美术馆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也不是不震惊,有那么一秒钟她真的怀疑g市是否真的就只剩这一家餐厅,怎么什么事儿都往这儿赶?她今天才看清这里的招牌——和院私房菜,她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也不一定会遇到某些人。不过就算遇到又怎样呢?她又不是真的来偷情。然后硬着头皮走进去。
宋同宜坐在卡座里问乔十:“你的其他收藏家什么时候来?”
乔十顶着两个酒窝笑着告诉她:“你是我唯一的藏家。”
宋同宜愣了一下,她仔细回想,发现乔十也不算骗人,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的确只用了单数的收藏家。不过她现在有一种冲到向小园家大喊你这个骗子的冲动,说了那么半天有潜力的、业内推崇的未来之星,敢情只卖出去一幅画?
但乔十这张脸似乎天生就有被女人轻易原谅的特权。他的眼睛尤其好看,幽邃的双眼让他整个人都带点儿艺术家的忧郁。她怀疑向小园说他有潜力就是被这双眼睛骗了。他今天穿了一件纯黑色衬衫,配卡其色休闲裤,没有多余的装饰,餐厅里暖气足,他把袖口卷到手肘处,又解开了领口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凛冽劲拔、弧线优美,像云崖一样清晰深刻,堪堪撑起后面的那两道浅窝,悬崖边上还纹了一串纹身,宋同宜心想肯定有很多女人愿意从这跳下去,但她自己就算了,她现在只期待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视力好,看清那串纹身那是手写体的英文——“Be happy”。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
宋同宜警惕起来,他不会是把她当成什么狗大户了吧,她已经把杨砳那张卡放回去了,现在真的没有闲钱投资这些艺术品,她斟酌了半天:“挺好。”
但没有好到让她再花钱的地步。
两个字太生硬,她又加了一句:“我朋友也很喜欢。”那意思就是我虽然不一定再买,但我可以给你介绍朋友啊,只不过什么时候介绍、自己的朋友买不买就不太一定。
乔十又笑起来,他把手肘支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怕她听不到:“不是这幅,是那幅速写,你觉得怎么样?”
“那幅也很好,第一次有人给我画速写,我把它放在我的办公室里。”宋同宜也对他扯起一个微笑。
“是吗,那就好。”乔十向后靠在椅背上,把手搭在靠背边缘,整个人陷进阴影里,“你今天的口红颜色比那天好看。”
“谢谢。”
宋同宜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从包里取了张湿纸巾,把嘴上的颜色仔细地擦掉,还是太红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绿裙子,在一个艺术家面前,她猜测红配绿这种配色或许有点土。
“怎么,他不带你来,你就自己追过来吗?”
宋同宜听到这声音,简直想给墨菲定律下跪磕头,事情只要有变坏的可能性,那么就一定会变坏。周云从隔间里出来,踩着高跟鞋站到宋同宜旁边的洗手台前,掏出口红仔细地给自己补了个妆,“不过你找错地方了,他今天没来聚会。”
宋同宜听着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嘴角向下移动了几毫米,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唇妆精致的女人,觉得周云可能已经在脑子里排演了一出自己跟踪杨砳失败的大戏。
她打开手龙头冲洗了一下双手,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周小姐,我以为那天……你都听到了呢,我的选择你应该已经很明确了吧,你当个宝的东西就以为别人也当个宝吗?”
她又在逞口舌之快了。
“这么多天过去,有一个多月了吧?你的自我中心症状怎么还是这么明显?简直……毫无长进,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具有了基本的观点采择能力。”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临走时也不去看周云,只扭头把纸巾扔进废纸篓里,然后好心提醒周云:“对了,这种能力应该在儿童期就发展起来才对。祝你生活愉快周小姐。”
还变本加厉。
宋同宜现在无比感谢程乐游,在程乐游嘴下讨生活这么多年,她现在也点满了嘲讽技能。她扶着胸口长舒了口气向外走去,她的动作趾高气扬,精神上只想落荒而逃,这口气还没舒完,两道声音在她左右两边同时响起。
“宋姐。”
“宋小姐。”
像大学课堂上做的双耳分听实验,她的大脑面对两边同时输入的年龄差距有二十岁的两个称呼,宕机一秒。
宋同宜迅速重启大脑,她向乔十看过去,他正用口型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对着乔十笑了一下,又向谭风看过去,“谭风,这是我的朋友Josh,他是个艺术家。我们在小园的画廊认识的。”
谭风从善如流地走到乔十面前,两个人客气地互相自我介绍,宋同宜觉得谭风的眼神在乔十脸上停留了太久。如果可以,她现在真的希望谭风可以逆行性失忆,不要想起她前天的“偷情”言论。
两个人的手直到周云出来才放开,谭风见到周云神色不太自然,他又看了一眼宋同宜,她倒是笑得很开心。
“宋姐,这是我老同学,周云。”
宋同宜笑容未减,“我们刚才已经见过了。”她对他们点了点头,又用胳膊碰了碰乔十,示意他跟上,“祝你们玩儿的开心。”
宋同宜和Josh回到座位上,第一道菜刚上,这里按位收费,菜单随大厨心情定,他们很轻松的跳过了点单环节。乔十看着她一口吞下盘子中央那点儿秋葵,给她往白瓷小盏里添了杯茶水,“我还以为你走了。”
宋同宜只觉得他在开玩笑,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怎么会呢,我的包还在这里。”
菜上得慢,她和乔十天南海北的闲扯,从雅典学院聊到蒙德里安,又拐到北欧去谈起雨果辛伯格,她的对艺术品的喜好几乎和艺术本身没什么关系,她喜欢雅典学院是因为哲学是心理学之母,她从没见过那么多哲学家出现在一幅画上;而蒙德里安能上榜她唯一喜欢的抽象派画家是她觉得他有幅自画像画的好;至于雨果辛伯格,她把他看作是艺术界的弗洛伊德,那幅《死亡花园》简直是“死本能”的具象化。
乔十微笑地看着她胡扯,看她在某位艺术家的名字上卡壳的时候给偶尔她提醒。
后来话题转到两人研究领域的交叉点——艺术家们的心理疾病。
宋同宜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烧肉上的线绳,一小块肉四四方方,泛着细微的光泽,颜色不错,起码比上次的好。
“艺术家们最常出现的心理疾病就是双相情感障碍,有的人不愿意吃药,觉得躁狂期艺术灵感的迸发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很可惜。”宋同宜对着那块红烧肉叹了口气,她夹了一半放进嘴里,火候过了。“有时候我不知道是心理疾病给他们带来灵感,还是这些燃烧的灵感本身给他们带去心理疾病。”
“或许都有。我想他们自己或许也不知道。”乔十又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扬了扬眉毛,“要是非得放弃一个,生命和灵感,你觉得他们应该放弃哪个?”
“最不该被放弃的就是生命,活着才能创作,不是吗?或许生命的长度会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灵感呢。”宋同宜咽下盘子里最后一点甜品,是一块桂花糕,接着给他讲解了一番自己那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理论。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她成不了艺术家的原因,她又补上了一句。
“我倒觉得你的点评很艺术。”乔十放下餐具,用餐纸抹了抹嘴。
若非餐巾没盖住他嘴角那点儿促狭的笑,宋同宜一定以为他是在夸自己。她的脸烧起来,她那一番艺术见解在他看来肯定是谬论。
恰好服务员来上最后一道菜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顺便弯腰问宋同宜:“杨太太,您先生在这里存了酒,您看需要开吗?”
杨太太的身份总是传的比较快,宋同宜看着面前的杯盘狼藉,这顿饭吃到后半才问要不要酒吗?
“谢谢不用了,我不喝酒。”
乔十也没有说下去,他抬手看了眼手表,走出去结账。宋同宜没有主动和别人抢单的习惯,说好谁请就是谁请,下次再请回来就好了。
宋同宜又喝完了一盏茶还不见乔十回来,她拎起帆布袋向他的方向走过去,看到乔十正拿着银行卡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她瞬间了然,艺术家嘛,又是年轻艺术家,大多清贫,何况他只卖出去一幅画,她打开钱包把自己的卡掏出来递过去:“这次我请,”还要照顾一下年轻艺术家的自尊,“下次你再请回来。”
乔十看着她这幅样子,扶着额头笑出声来,“不是,有人付过了,说是姓杨。”
服务员指了指门外:“刚走。”
宋同宜顺着服务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洞开的大门外,杨砳正靠在车门上,冲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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