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桥上,看到天空开始坠落的时候,陆海明曾想,如果他能早些邀请林芙一起吃晚餐,事情会不会不一样。但很快,这个想法也湮灭在其他想法之中了。
夜色均匀地落在马克杯上,档案袋上,被暴力撕开的挂耳咖啡盒上……机器持续运转的轻微噪音顺畅地流淌着,信息世界的河流让夜晚的办公室显出河岸般的静谧和包容。
电脑屏幕已经黑下来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连接着五光十色的世界,霸权般吸引着注意力,而现在那屏幕表面只剩下细细尘埃,好像文明消亡之后留下的遗迹。一滴水蜿蜒爬过牙刷杯,无声无息地落在桌子上,沿着杯底迅速画了个圈。
陆海明从行军床上醒来,他躬着背坐在夜色里,好像某种脊椎很长的,本应正在冬眠的动物,对不合时宜的醒来感到手足无措。而办公室的智能家具已经成为人类身体的延伸。感受到他的醒来,地灯立即温柔地亮了起来,电脑屏幕也慢慢恢复夜间亮度——以人为中心的交互设计几乎把每个人奉为真正的神明,就在陆海明睁开双眼的瞬间,文明被重新点亮。
现在是几点钟了?
百叶窗关着,陆海明伸手去摸手表,眼前却忽然出现一张脸。在地灯的映照下,那张脸阴森森的,黑眼圈像一直垂到地上。陆海明吓了一跳。
“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一束光从下巴打上来,那张脸上的嘴唇一张一合:“陆博,你看我还活着吗?”
“……头还在。”陆海明十分客观地回答道。说完,他伸手在半空划了个圈,彻底唤醒了室内的灯光。
蹲在眼前的人是李飞,是“退役计划”执行组的一个年轻人,目前也是陆海明的新同事。
适应了一会光线,陆海明问:“怎么了?是有什么需要人工判断的数据吗?”
“那倒没有,就跑着呢。”李飞拇指指了指电脑,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就是睡不着。陆博,你说这事情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人都他妈要熬死了。”
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至少要等那个案子有眉目才行……
陆海明揉了揉眉心:“等上级通知吧。”
李飞也知道这个答案,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好像坏消息得到了确认,让他更加泄气。
“其实我挺想不通的陆博,我们呢,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得随时待命,属于闲的时候能闲出屁来,忙的时候脚打后脑勺。但是你说你这高级知识分子怎么也被卷进来?你读个书看个报,没事品品《人间词话》不好?”
“也是遇到瓶颈,品不动了啊。”陆海明无奈地笑笑,“AI在文学方面的表现一直不能让人满意,所以我来碰碰运气,也许能从退役计划收回的数据里得到些灵感,毕竟很多问题是有共性的,解决方法也能相互借鉴。”
“您这敬业精神,我听了都惭愧。”李飞一笑,“哎陆博,现在你那AI能写点带劲的东西了吗?这天天抱着电脑睡觉的,能不能给咱们也提提神啊?”
“想什么呢……”陆海明眉头忽然一皱。李飞是北方人,说话儿化音很重,但是这几句却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标准得甚至有点不自然。陆海明想起那个警察的话。
——“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们现在就跟在夜里蒙着眼似的,对那个AI所能做到的事一无所知。”
“倒是能讲些恐怖故事,不过气氛渲染做得不够好,情节也比较生硬。”陆海明说着,抓起他放在窗台上的水杯,十份不讲究地把隔夜茶一口喝完了,便朝饮水机走去。
饮水机旁边有一株高大的龟背竹,能把李飞看过来的视线遮住大半。陆海明一只手唤醒了饮水器的开关,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子口袋里,问道:“李工,我过得有点晕,你还记得今天是几号吗?”
李飞看了看智能手表:“十……”
陆海明放在口袋里的手瞬间收紧,他猛地抓住了一个微型通讯设备。
“哦,不对。”李飞一拍脑门,掀开遮光百叶往窗外看去,“你看我这脑子,二十一号了。”
陆海明跳如擂鼓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日子过得真快。”他抬手蹭了下鼻尖冒出的细汗。
“你不说我还不来气。”李飞在智能手表上敲了两下,“你说我买一老古董,它那秒针都能不出错地走好几年,这智能系统怎么会出这么低级的问题?系统维护?蒙谁呢?还特么让人开窗户看时间?咱们干脆围一豹纹裙子,当原始人得了。”
陆海明心里放松下来,一本正经地接了句玩笑话:“我不爱穿豹纹。”
“那给您弄一碎花的。”
说完李飞从一边的外卖架子上拎起个塑料袋:“吃宵夜吗陆博?我点了份白切鸡。”
那份白切鸡被“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油亮的鸡腿肉被均匀地切开,里面骨头还带着血丝。陆海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胃里顿时一阵翻腾。
“不了。”
退役计划的目标是强制收回尚不成熟的AI系统,无限期停止某些功能。
这一个月里,政府接连出台了十几项针对AI的限制性政策,工程院里的超级计算机没日没夜地跑,枷锁正在沿着互联网数据不断延伸,最终会锁住每一个智能设备,让一些功能永久“退役”。这一项行动有一大堆明面上的理由:保护民众的信息安全,防止数据滥用和用户**泄漏,保护未成年人免受不良信息侵害,使AI规范化发展……
但是陆海明知道真正的原因。那张照片像魔鬼的手,时常抓住他,让他无法入眠。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陆海明满脑子装的都还是他的“落落”——他在S大任教,主要研究的方向是AI写作,目前的短期目标是让AI“纸落”更好地理解诗歌意象之间的联系。
那天他刚出信息实验室,还在想着诗句,就碰上了一辆失控的自行车——倒是像贾岛“推敲”之时撞上韩愈的车驾,陆海明事后这样想过。
“让一下让一下——啊——”
自行车上的学生被大风吹得浑身凌乱,嚎得撕心裂肺。车头摇晃着,而陆海明根本不知道该朝哪边躲。
“哎哎哎哎哎——”
那学生看见他,发出一连串的喊声。千钧一发之际,自行车猛然转向,撞上了一旁的花坛,好在那学生最后关头拿脚撑了一下,车只是歪向一旁,没直接翻过去。原地站着的陆海明被自行车把手刮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公文包掉在一边。那学生则在花坛里摔了个狗吃屎。
陆海明遭此飞来横祸,一股火气就蹿上来。无奈那学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小腿,满是青春气的脸哭丧着着实可怜,陆海明又长期为人师表,对着学生不免生出些爱护晚辈的心,很难说出重话。
“学校里把车骑这么快……”陆海明缓和了一下情绪,“没事吧?”
“刹车失灵了……对不起啊。”那学生抬头一看,忽地惊讶道:“哎?陆老师?!”
“你认识我?”陆海明也觉惊讶。他长期做研究,有好几年不带本科生的课了,也就这两年AI实在热门,学校才又给他排了一节公共课。看着眼生又认识他的学生,很大可能是本科生。
“当然认识!”那学生眼睛猛地一亮,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也顾不得疼,一下子爬了起来,“老师您怎么样?没事吧?”
陆海明拍了拍裤脚:“我倒没什么,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没事的话,您能给我签个名吗?”那学生手忙脚乱地扒拉着他的书包,胡乱掏出一个课本,“您的书我今天没带,能先签这儿吗?”
陆海明当老师好几年,这种追星式的学生还是头一回见,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那学生已经开始自我介绍起来:“老师我是大二的许岸。我……我大一的时候就听过您讲座,但是今年……今年您那课我没抢上。”
这么青涩又真诚的学生不多见了。对着年轻人,陆海明心里也敞亮。
“你对AI的文学类训练有兴趣?”陆海明接过纸笔,一边签名一边问,“其实教室坐不满的,你如果课程没有冲突的话也可以来听。”陆海明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自行车,“不过下次可得注意安全。”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学期您的课跟我专业课撞了。”许岸面露难色,紧接着又问,“老师您下学期还开课吗?”
“这得看研究进度,不过我会尽量抽时间的,到时候欢迎你来上课。”陆海明看了看手表,“今天班车快来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又叮嘱道,“你这腿最好还是去校医院看一下,拿点治跌打的药。”
“班车……”许岸动作僵硬地朝身后指了指。陆海明很快看见不远处的教学楼前,他等的班车已经飞驰而去。
“……”
许岸把那破自行车踢开,这下来了精神:“老师您要去哪儿?可真是巧了!我今天正好租了辆车还没还呢。”他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小轿车,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那个……今天正好天气好,我就跟同学出去逛了逛,就去南郊逛公园。老师要不……我送您一段吧。我正好还车也得,也得往市区走。”
“不用了,我……”
“您放心我高考完就拿到许可了,我开车肯定没问题!”许岸拍着胸脯保证道。
陆海明刚想拒绝,却见那年轻人脸上几乎有种见到偶像的热情和希冀。这种笨拙的好意让人很难拒绝。现在的自动驾驶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也不需要驾驶员有什么开车的本领,系统处理不了的极端情况十年八年也遇不到一回。
陆海明笑了笑:“你确定自己没事?”
“也就蹭破点皮!”
“你这车有刹车吗?”陆海明又问。
“有有有!虽然车看着不怎么样,但是搭载的是新系统,真的,体验可好了!陆老师您住哪?”
“江南小区,跟你还车顺路吗?”
“正好一个方向!快上车吧老师。”许岸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一边把陆海明往车跟前带,一边兴奋地说,“老师我自己也做过一个能写打油诗的AI呢,下回您要是有空我发给您看看。”
“江——南——小——区。”
一字一顿地跟导航说完话,上了路许岸的话就明显少了。陆海明几次挑起话题,他都只是随口应付。许岸似乎有点紧张,上了车没有点开任何娱乐板块,反而紧盯着路面,好像在忙着给自动驾驶系统注入能量似的,像个在写家庭作业的小孩,那种过分认真的神色有点好笑。
陆海明继而有了不跟驾驶员聊天的觉悟,于是也沉默下去。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陆海明一整天对着电脑,下班之后就有种突然松弛下来的疲惫感。大学城的风景他看了好几年,很快注意力就涣散了,整个人处在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路不对。
“我们是不是导错地方了?”陆海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眶。
“不是导错了,是我走错一路口,您看这不让我调头吗?”许岸朝着导航屏幕一努嘴,“您放心,没错多远,前边调个头就行。”
导航上的确显示了掉头标识,只是语音提示被关掉了。下班时间路上车多,碰到路口往往好几个红绿灯才过得去。许岸一边慢慢朝前挪,一边随口问道:“陆老师,我最近一直在看和AI创作有关的新闻。”
“有什么新鲜事吗?”陆海明顺着问下去。
“您知道那个什么……国安局的局长吗?叫周密的那个?最近他发表过跟人工智能有关的讲话。”
红绿灯越来越近了。
“是吗?我还没注意过。有什么有意思的观点吗?”
——或者有什么八卦新闻吗?这句陆海明没问,在学生面前他觉得还是应该端庄一点。
绿灯亮了。许岸摇头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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