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橙意的头发又长了。她偷偷把课本竖起来,挡住讲台上老师的视线,这才拿出镜子看了看。已经扫到肩膀,发梢在颈间扎出细小的痛感。
老师似乎注意到她,讲课的声音陡然带了股不易察觉的威胁。橙意缓缓把镜子放平,左手盖在上面,将它一点一点挪进桌肚。
却没老实太久。趁着滔滔不绝的女教师背过身写板书,橙意将一本武侠小说拿了出来,摊在化学课本下。每看几行,课本就往上移去一点儿。
正看到关键时刻,狄云与血刀老祖在雪地里殊死搏斗,老师突然扬声叫她:“赵橙意!”
橙意心下一惊,半晌才站起身。
满脸痘坑的女教师扔了粉笔,“啪”得一声把教科书掷上讲桌:“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橙意静静站在原地,手心很快渥出汗。
可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不会。”
女教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当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时,霎时变得柔和:“赵橙如,你来替她回答。”
前面站起一个女生,流利地说出一个方程式。
“很好。”女教师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橙如的眼光里全是骄傲:“坐下吧。”
橙意知道这句话的对象不包括自己,可握了握拳头,还是坐下了。
下一秒,女教师尖刻的声音响了起来:“赵橙意!我让你坐下了吗!”
一阵哗哗的声音,是整个教室的人在扭头朝她这里看。橙意这时倒不怕了,她无所谓地站起身,将压在课本下的武侠小说拿出来,明目张胆放在自己眼前。
女教师嘴角明显抽了抽,却只是忍着怒气,直到下课才爆发出来。她收起讲义,书脊在桌上重重磕了几下,并不看谁,只用过高的音调说了一句:“赵橙意,拿着你那本破书,找你们班主任去!”
有女生的嗤笑声,堂而皇之响了起来。
橙意并不觉得尴尬,因橙如的衬托,频频被人嘲笑,这是她早已习惯的事。好像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或者五年级,她不太记得了。
有太多事情,都无法记得清楚。
橙意去了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却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他。
眉目清朗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一尘不染的运动鞋。他正满不在乎地坐在年级主任身边,左脸颊上破了块皮,没有完全结痂,还隐隐透着血丝。听话听得烦了,便从笔筒里抽出钢笔,拿在手里转着。
年级主任是他母亲,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舍得责怪一句。只是细声细语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跟人打架?”
“赵橙意!”
她正发着呆,班主任突然没好气地叫了她一声。
她明显感到男生的目光动了动。
越过门边几近枯死的长寿海棠,淡淡落在她的脸上。
带着探究的意味。
方才还厚着的脸皮在这一刻蓦地烧起来,烧得她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她紧紧埋下头,手攥着校服裙角,一步一挪走到了老师面前。
班主任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劈头对着她一顿臭骂:“跟你说过多少次,就是死性不改!整天看些三教九流的东西,能看出什么名堂!我要是再发现一次,这课你就不用上了,我给你批长假,你在家好好看个够!”
橙意埋头听着,一颗脑袋仿似有千斤重,压得她抬不起来。他在看着她吧,目光会是什么样的?
怜悯。
或是全不在意。
班主任骂得累了,也词穷了。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从她手里夺过书,扔进抽屉,叮铃咣当上了锁。
“你走吧!”
橙意整个人晕乎乎的,像是醉了,又好像极端清醒。
她不知道。
刚抬脚走出几步,又听班主任补充了一句:“好好跟你姐学学!别整天让人操心!”
橙意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有血丝渗出来,染红了她的牙齿。
教室里,橙如正趴在桌上做题,顺便等她。见她回来,忙跑到面前,问她:“老师没说什么吧?”
不管说了什么,橙意什么也不想说,摇了摇头敷衍过去。
橙如没怎么在意,不经意间甩了甩肩上及腰的长发:“你陪我去买本参考书吧,化学好难哦,我都听不懂。”
橙意低头收拾书包,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出几个字:“我要去见个朋友。”
橙如遗憾地“哦”了一声,笑着摸摸她的头发:“那早点回家啊。”
-
橙意骑车去了理发店,把头发又剪短了些,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轻松地长长呼出口气。
回家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橙意没有带伞,骑上单车在雨里没头没脑地走。经过27路公车站时,恍然瞥见一个人影。
她猛地刹了车,原地呆愣几秒,微微侧过头去。
不过片刻又回头,仿佛心怀鬼胎的小偷,生怕被人瞧见。
她推着单车不动声色走到一棵梧桐树后,将自己完全藏起来,这才放心大胆地又朝那边看去。
马路对面,眉目清朗的男生闲闲站在路边,戴着耳机漫不经心听音乐。他仍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袖口往上卷起,露出腕间一小块绷带。脸上贴着纱布,中间一小块地方被碘酒沁得发黄。
似乎注意到桐树后面的目光,男生朝她这里看过来。
橙意立即回头,整个人更小地缩在树干后头,一动也不敢动。
树上传来知了的叫声,响在她耳边,迅疾消失不见。
已经是夏天了吗?分明还是春天啊。
再往对面看时,男生已经不在了,只有一辆蓝色公交从马路上缓缓驶过。
橙意盯着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牌,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响起,她才突然回了神,骑上车往家里赶。
刚到小区门口,打球回来的邵帆远远看见她,朝她几步跑过来,伸手拉停了她的车。
“赵橙意,我跟你说过我讨厌短头发的女生吧,”邵帆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发乱揉一气,嘴里恶狠狠地:“再敢剪短试试!”
橙意躲开他盖在自己头顶修长有力的手,嘴里同样恶狠狠地:“我有拦着你讨厌我吗?”
“嘿!小丫头还来劲了!”他比她高出许多,胳膊一伸,圈住她的脖子,将她牢牢夹在腋下:“还敢顶嘴不敢!”
橙意抓住他的胳膊,张嘴就咬。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斗,邵帆嘲笑橙意小矮子,橙意就叫邵帆傻大个。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直到橙意看到了他,前一秒还在嘻嘻哈哈,后一秒如断了电的收音机,突然止住了言语。
不远处,男生站在茂密的梧桐树下,神情一如既往得淡漠。额前刘海被雨水濡湿,小撮黏在一起。耳机已经被摘下来,一截白色耳机线从口袋里冒出头。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橙如总算从楼里跑出来,穿一身雪白长裙,长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两个人低声说了会儿话,男生见橙如发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枝叶将雨水挡住,橙如低下头,脸色红得更加厉害。
似乎意识到不远处有人,男生扭头朝橙意的方向看来。
却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
橙意转过身,不声不响从另一条路回了家。
邵帆见她不还嘴了,脸色又恢复惯常的淡漠,眉眼之间尽是阴霾。他没再逗她,二话不说,将一支棒棒糖塞进了她嘴里。
“小子,你再这么苦瓜脸我就揍你信不信!”
邵帆作势扬起拳头,停了几秒,又松松摊开,抬手揉她毛绒绒的头发:“回去吧,跟你姐学学,机灵点,别再跟你妈顶嘴了。”
橙意噙着棒棒糖,嘴里却越来越苦。
她回到家,小说摊在面前,却是无论如何看不下一个字。耳中轰轰作响,是方才下雨时,雨滴打在梧桐叶上的声音。
很久了,已是很久很久,橙如总算推开门,甜甜叫了一声:“我回来啦。”
母亲的嘘寒问暖紧随其后:“渴不渴?”,“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
语气里满满的关切几乎快要泛滥成灾。
橙意丢下书,把被子拉过头顶,声音便小了一些。
耳中怪里怪气的轰鸣却越发肆虐,像是坏了的电器,吵得人心里发虚。偏偏橙如背诵英文单词的声音又响起来。上高中后,橙如每天晚上要背半个小时单词,默写一个小时古文,做两个小时奥数习题。这副拼命的样子急坏了母亲,也乐坏了母亲。厨房里一阵响动,想必又是倒牛奶的声音。不久,脚步声响起,绕过橙意的房间,欢天喜地落入隔壁。
“橙如啊,先别背了,快喝点牛奶……”
橙意伸手把床头灯关掉,闭上眼睛睡觉。过不多久又打开,伸长胳膊拿过床头柜上的镜子,照向自己的脸。
还是那张是她的,又不仅仅是她的脸。
2.
上次考试试卷发了下来。戴着厚重镜片的学习委员走到橙意身边,看着试卷右上角的数字,嘴角刻意勾了勾,一脸嘲笑地交到她手里。
橙意故意不去看,甩手扔进课桌。午休时,趁周围同学趴在桌上睡了,这才拿出试卷小心翼翼浏览。
一个一个鲜红的叉张牙舞爪横在眼前,被母亲知道,又是一顿数落。
数学课,头发秃了十之**的老师让橙如替他讲解最后一道压轴题。橙如站起身,将脸庞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是羞赧又是紧张地走到了黑板前。
橙意的脑袋埋下去,将书本高高立起,挡住讲台上的,让她越来越心烦的人影。
偏偏同桌拿手肘捅了捅她,低声说:“你姐姐好厉害,这么难的题全班就她解出来了。”
心脏那里堵得厉害,好想拿刀切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总算熬到下课,橙意趴在桌上,闷闷看着窗外的树。
数学老师突然扬声叫她:“赵橙意!”
她只得缓缓起身,却并不抬头,故意忽略老师的视线。等了一会儿,那老师才没好气地对她说:“拿着你的试卷来办公室。”
已经是家常便饭,只是不希望再在办公室碰到他。进去之前,橙意抬眼看了看里面。好在没有他的人影。
数学老师把她手里的试卷拿过来,右手食指狠狠朝上面点过去:“这题我在课堂上有没有讲过?有没有让你们划重点!这都能错,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是水吗?看你也不是那种脑子不好使的人啊,平时机灵抖得比谁都多,怎么就是不肯用功!”长长叹口气,轻声嘟囔着:“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竟然差这么多……”
后面的话,橙意都忘记了。
等数学老师好不容易骂够,她接过试卷,转身走回教室。
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人,她也不看是谁,道了声歉就要走。偏偏那人拉住她,目光在她低垂着的脸上打量很长一会儿:“你是橙意吧?”
他开口问她,他的声音极好听:“赵橙意?”
橙意的脸蓦地苍白起来。她自幼便有这个毛病,旁人紧张时会脸红,她却是全无血色。母亲经常骂她:“死人脸”。她不想用这副死人脸去面对他,头紧紧低着,越来越低,眼前只看到他一尘不染的白色球鞋。
男生似乎笑了笑,她又听见他的声音,清朗悦耳,是她坐在教室时,无数次期待走廊里会响起的声音:“你倒是跟你姐姐不太像,她说她有个双胞胎妹妹,我还担心会把你们搞混。”
橙意的眼睛动了动,终于抬起头,光明正大看着男生。
他方才说,她与橙如是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
邵帆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把搂过橙意,伸手就揉她的头发:“小子,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都不哭一声,有进步啊你!”
从橙意把头发剪短那天开始,邵帆就叫她小子。
橙意早已习惯,却见面前的男生微微挑了挑眉。
几个邻班学生打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一个拍了拍男生的肩,竖着拇指冲他说:“陈远,你女朋友了不起啊,全年级第一哎!”却在发现橙意时愣了下来,睁大眼睛瞅着她。
这般眼光,如看一只猫,一只狗,誓要从她脸上找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橙意埋下头,在下句话响起之前迅速离开。
却还是不可避免听到了。
“天!那女生简直跟赵橙如长得一模一样!不不不,陈远,还是你的橙如漂亮,哈哈……”
邵帆看到,橙意的脚步明显顿了下。
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几步追上橙意,从口袋掏出棒棒糖,拨开糖纸,塞进她嘴里。
“小子,给哥哥笑一个。”他逗她,拿手拉起她两边嘴角,在她脸上扯出笑纹:“我们橙意笑起来最好看了。”
棒棒糖在嘴里化开丝丝缕缕的甜,仿似真的能让她心里也甜起来。
-
每门课都极其无聊,听得人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橙意慢吞吞收拾好书包,跟在姐姐身旁走了出去。
一路都有跟橙如打招呼的人,有的顺带看到橙意,便羡慕地拍拍她的肩膀,不无惋惜地说:“我要是也有这么个双胞胎姐姐就好了,跟她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讨人喜欢,那多酷啊!”
橙意肩膀一低,躲开那人的手,带着满身嫌恶。
到了家,赵母早就等在门边,笑容满面把橙如接了进去。看到橙意,脸色却倏忽冷下来。
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赵母不停给橙如夹菜,夸她学习用功,劝她劳逸结合。又时不时皱眉看橙意一眼,在橙意马马虎虎吃完一碗白饭起身离开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给我坐下!”
赵母走进橙意卧室,翻出成绩单以及枕头下几本小说,径直摔在她脸上,厉声骂她:“没用的东西!整天不好好学习看这些闲书,你看魔怔了是不是!同样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橙如回回能考第一,你倒好,给我弄个倒数回来!我看你是不想上学了,那就出去打工!反正你也上不出个鬼名堂,我何必花钱供你这么个废物!橙如一人有出息,我后半生就不愁了!早知道你会这么气人,当初我就该掐死你。反正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你死了也不可惜!”
橙意低着头,不说话。她始终都不说话。
她有些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她知道沉默也无济于事,可除了沉默,她别无它法。
赵母的怒火逐渐旺盛,从成绩单转移到橙意的头发。她走过来,揪住橙意发顶,用力往下一扯:“剪这么短你是要干嘛?你怎么不干脆剃秃算了!还有你这衣服,穿的都是什么!奔丧去吗!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穿黑色,我一把火全给你烧了。”
从头发,又转移到衣服。
橙意的一切,她都是不满意的。
与橙如不同的一切,她都是不满意的。
橙如站在一边,急得红了眼眶。等好不容易哄母亲睡着了,她偷偷跑进妹妹卧室,拉过被子,与妹妹躺进一个被窝。
她安慰她:“妹妹,你别不开心。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你不开心的话,我也会不开心。”
3.
4月5日,清明,学校并未放假。橙意逃了课,操场西面的墙角放着块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搬来的石头,她站上去,双手扒着墙头,使劲往上蹿。
跳下去时,还是无可避免扭到了脚。她疼得龇牙咧嘴,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
她搭27路公车去了墓园,穿过无数个墓碑,无数个坟冢,找到父亲的那座。
父亲死于十年前一场车祸。那时橙意六岁,心爱的一个娃娃被橙如看上。母亲知道了,找到橙意将娃娃强行要走,送给橙如。父亲看出橙意的难过,匆匆上街买回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同橙如换回她的娃娃,仍旧给她。
橙意抱着失而复得的娃娃,开心地笑了。
与母亲不同,父亲一直都是更疼她的,她感受得到。
母亲尖利的哭喊就在这时传了过来,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她扭过头,看到母亲疯了一样跑过来,手里拿着父亲落下的手机。
屏幕里是一张照片,父亲同陌生女子头挨着头,脸上是与母亲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幸福。母亲将手机朝父亲脸上狠狠掼去,指着鼻子骂他:“你怎么不去死!”
父亲就真的死了。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摔门而出。门外是漫天飞雪。橙意想起每次下雪父亲总会用厚厚的衣裳将她裹起来,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一步一个踉跄。
橙意不听母亲劝阻,爬上凳子,将父亲的大衣拿在手里,开门去追。不合脚的拖鞋早不知道踢到何处,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踩上去软软的,冷得她心疼。
她就这样抱着大衣,光着脚,奔跑在大雪纷飞的城市里,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
然后,在第十七个十字路口,她看到父亲满身是血地躺在一辆货车下,已是没了声息。
父亲死了,再没人疼她了。
-
橙意跪在墓前,为父亲烧了满满一篮冥纸。她愿意相信父亲此刻正在另一个世界,她要为他寄去足够的钱,让他在此间受过的苦,在彼间弥补回来。
火烧的很旺,烟雾呛得她咳嗽不止。她伸手去揉眼睛,再睁开时,却看见在自己对面,微微错愕的少年。
她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想打招呼,却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才有资格说出一句:“你好”。
赵橙如的妹妹?
还是,赵橙如的双胞胎妹妹?
她只好沉默。
陈远倒是笑了,笑得阳光明媚,天朗气清:“真巧,你也逃课?”
他朝她走过来,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就更快一分。
“你父亲?”他在旁边半蹲下来,拿起一沓冥纸,扔进火盆:“橙如跟你妈妈呢,怎么不来?”
橙意低下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母亲那样憎恨父亲,火葬那天都不来看上一眼,又怎会过来祭拜。
离开时下起了小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倒真是应景。
两人等来公车,一前一后走上去。公车开出不远,陈远扭头朝后看了看,告诉她:“后面一站是鬼庙,你有没有去过。”
橙意“嗯”了一声。
陈远又说:“你姐姐倒是喜欢那里。”
橙如平常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又怎么会去鬼庙。
橙意刚要说出来,汽车一个急停,因为惯性,她的头撞在前面靠背上,清脆的“砰”得一声。
“哈——”陈远倒是笑了,举手替她揉了揉:“真是笨啊……”
手心温热,触在她的额头上,一圈一圈揉着。
橙意的脸又开始发白。
-
回到家时将近黄昏,拿出钥匙开门前,橙意犹豫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把门打开。
还没走进去,一盒面巾纸朝她迎面砸了过来,坚硬的一角恰好砸到她的眼睛。
赵母还嫌不解气,拿起杯子仍要砸,橙如拦住她,把杯子抢了过去。
赵母伸手指着门外,冲橙意大吼:“给我滚出去!你可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课你都敢逃!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儿,都是打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偏偏你这个德性!”
橙意的左眼酸疼得厉害,不由自主往下落着泪。
母亲怒不可遏盯着她,见她仍是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气得几步走过来把她推出门外:“滚!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有橙如一个就够了!”
深红色防盗门在橙意面前猛地合上,她听到屋里的橙如苦口婆心劝妈妈:“橙意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语气里是她一贯的善良和深明大义。
橙意去了楼下小花园,坐在一架秋千上。微风在她耳边掠过,她想起极小的时候,橙如带她下楼荡秋千,两个人比赛谁荡得高。那时候她还能没心没肺地大笑,那个时候,她还分不出黑白,认不清方正。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只是自己,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人。
可是后来,她长大了。她长大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她是她,可她又不仅仅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所以,她存不存在都是无所谓的。
她是多余出来的那一个。
左眼还是很疼,橙意拿手捂着,用一只眼睛看着暗黄色的天空。
直到邵帆突然挡在她面前,弯下身细细打量她:“小子,干嘛呢。”
他把她盖在左眼上的手拿开,目光蓦地一黯,再没了往日的不正不经:“怎么搞的?”
橙意低下头,并不说话。邵帆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你今天是不是去看你爸爸了?”
“去了又怎么样。”
“你是笨蛋啊?”邵帆骂她:“你明明知道你妈妈会生气。”
“她生气又如何,”橙意的语气冷下来:“那人是我爸爸,我就是要去祭拜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恨他,我也不会恨。”
她停了一会儿,眼眸似乎黯淡下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是唯一不会把我跟橙如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比起橙如来,更喜欢我的人。可是后来……他就死了。他死了,再没有人看得到赵橙如身后的赵橙意了。”
邵帆眼中似有光芒闪动,阴晴难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橙如却跑了过来,远远就叫:“橙意!”
她气喘吁吁停在秋千架前,有些生气地看着自己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爸爸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妈妈的事,已经让妈妈很伤心了,你还偷偷跑去祭拜他!你以为你不说,妈妈就真的没发现吗!跟你说了多少次别去,你就是不听!”
很快又缓和下来,拉起橙意的手:“跟我回家吧,妈妈气已经消了。”
橙如不过比橙意早出生十几分钟,可现在,倒真像是一个姐姐了。
4.
草长莺飞的日子,学校组织了一场郊游活动。
橙意本来不愿意参加,却听见班主任的声音意有所指般,朝着她的方向直直传来:“不去的同学把家长请来,我听听有什么困难。”
橙意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眼睛望着窗外的梧桐,一片一片数上面的叶子。
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走廊里走过一个人,熟悉的白衬衫,熟悉的灿若星辰般的眼睛。
橙意条件反射地拿起一本书,盖住自己的脸。
好不容易才敢掀开一条缝往外看时,男生已经不见了。
她沮丧下来,趴在桌上,紧紧闭上眼睛。
却听到有男生带着调侃的意味扬声说了一句:“橙如,陈远找你呢!”
后面跟着一阵窃笑。
出游那天,橙如始终牵着橙意的手,一路上唧唧咋咋说个不停,这里的风景很漂亮,或那里的山很壮观。从小到大,任何事情在橙如眼里,都美好得不掺任何杂质。
爬到一处山坡,橙如只顾跟橙意说话,没注意脚下横生过来的一条枝蔓。
她狠狠绊了一跤,一时之间无法站稳,整个人朝山坡下滚过去。情急之间,她两只手都紧紧攥着,没有放开橙意。
橙意被拉着滚到山下,脚踝磕在一块石上,钻心得疼。她不想被人看出异样,强撑着去扶橙如。
山上跑来一个人,急急忙忙停在橙如身边,关切问她:“摔到哪了?”
橙如疼得哭起来,仰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邵帆,我站不起来了!”
邵帆紧皱起眉头,弯下腰,抄起橙如腿弯,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朝山下奔去。后面跟着慌里慌张的班主任,捏着嗓子嘱咐:“小心点!别把橙如再摔了!”
橙意站在原地,很长一会儿才抬脚走了一步。
脚上很疼,摧枯拉朽般得疼。可不会有人看见。山上的人已经离开,他们跟在橙如身后,已经都离开了。
回去大巴车上,邵帆坐在橙如身边,事无巨细,将她照顾的滴水不漏。橙意坐在最后一排,扭头盯着窗外不时掠过的树,故意不看前面两人的背影。
两只手却攥得越来越紧,将校服捏出细密的褶皱。
-
原来最难过的不是别人不喜欢自己,而是原本喜欢自己的,突然有一天喜欢上了别人。
-
橙如的脚绑了石膏,行动不便,邵帆一直把她背到家里。赵母轻手轻脚把橙如扶进卧室,隔一会儿就问一句想不想吃东西,想不想喝果汁。
橙意不声不响关上门,打开抽屉准备找出还剩半瓶的紫药水。却看见抽屉深处搁着十几个棒棒糖,鲜亮的糖纸上是安静的风车,落拓在风里,一动不动。
橙意怔了怔,等回过神来,抓起棒棒糖毫不犹豫扔进了垃圾桶。
-
已是三天,脚踝非但没好,反而变本加厉肿胀起来,几乎连鞋都套不上。
下午放学,橙意去了校外一所中医馆。颇有些年纪的老中医检查过她的脚踝,问她:“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早点来看?”
橙意挠了挠头:“我以为不严重,过几天就会好。”
“再严重点你就得坐轮椅了,”医生吓唬她,戴上厚厚的老花镜,开始替她针灸:“都这样了也不知道去医院,你这丫头真能忍!”
旁边隔帘突然“刷”地一声被人拉开。
病床上半躺半靠的陈远看到橙意,似是有些惊讶:“还真是你?”目光移到橙意插满银针的脚踝,问她:“怎么伤的?”
“……不小心扭到了。”
橙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胳膊上却缠了厚厚的绷带,似是伤得很重。
橙意不自觉咬了咬下唇,正要问他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想了想,又沉默下来。
算了。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嘘寒问暖呢。
医生给橙意敷上气味难辨的药,拿纱布一圈圈缠上:“一周之内最好不要走动。”嘱咐了几句,转身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听得到外面梧桐树上,知了绵长的叫声。
橙意倒没什么,一直以来安静惯了。除了邵帆,跟任何人在一起她都能长时间保持沉默,找不出一句话来说。说什么都感觉无趣。
陈远扭头看她,其实细看起来,她跟橙如倒是有些不一样的。橙意瘦小一些,五官没有橙如精致,却是多了些柔和。皮肤很白,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每当她抬眼看着他的时候,他心下总是没来由的一动。
陈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似是有些愧疚,他轻轻咳嗽几声,问橙意:“你姐姐呢,这几天怎么没去学校?”
果然还是离不开橙如的吧。他与她的交谈里,总是说不了几句就会提及橙如的名字。
“去郊游那天,她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伤到脚了。”
陈远脸上果然慌张起来,他跳下床,迫不及待跑了出去:“我去看看她。”
外面的知了吵得越发厉害,撕扯着嗓子大声喊:“知了——知了——”
明明将近夏季,橙意却觉得有些冷。
她平躺在床上,扯过一旁的被子,高高拉过头顶。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外面已是残月高挂。
橙意艰难把鞋套上,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往外走。年过六旬的老中医看到她,摘掉眼镜,冲她说:“让人来接你吧,你现在不能走路。”
橙意站在门口想了会儿,把手机掏出来,翻开通讯录。从上看到下,最后停留在邵帆两个字上。
却久久没有按下去。
她脑中流转着的,全是邵帆朝橙如跑来时,脸上疼惜的表情。
“没事的,”橙意把手机收起来,对老中医露出一个笑:“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橙意回了家,看到邵帆和陈远都在,正一左一右坐在橙如身边,一个削着苹果,一个剥着柑橘。橙如始终面带微笑,笑容里是我见犹怜的羞赧。
橙意垂了眼眸,谁也没看一眼,忍着脚踝的疼痛,若无其事朝卧室走去。
赵母从厨房出来,没好气叫她:“又去哪儿疯了!整天没个正经事儿干!过来帮我把菜洗了!”
橙意便走过去,拿起一把莴苣,放入水池。又拿起西红柿,拧开龙头。
背后有男生的声音传来,一左一右,问着中间的人:“脚还疼吗?”
很疼的。疼得橙意掉出了眼泪。泪水砸进水池,寂然无声。
因为有客人,一餐饭很是丰盛。饭桌上,母亲热络地帮两个客人夹菜,两个客人热络地帮橙如夹菜。橙意像是一个多余的,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别扭地卡在他们中间。
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气氛,找不到一丝存在感。三两口扒完了饭,起身就走。
“给我站住!”
母亲啪地摔了筷子,走去卧室拿出一件白色衣裙,交给她:“明天上学换上。”
衣裙莹白如雪,同橙如身上那件一般无二。
橙意没有接,倔强地捏着拳头:“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赵母扯她身上黑色的外套:“喜欢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丢人!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立刻给我换掉!”将衣裙劈头往她脸上砸:“去!”
橙意瞪大眼睛看着她:“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没有资格管我!”
赵母甩手掴了她一个巴掌。还好,橙意不觉得有多疼,因为已经习惯了。
“我是你妈!你看我有没有资格管你!年纪轻轻的,你到底哪里学来这些贱脾气!”
赵母疯了一般推她。
橙意抬起眼眸,看到邵帆和陈远正愣愣看着她,用着悲哀的表情。
这一次,橙意没有逆来顺受。她伸出手,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母亲狠狠推开。
赵母撞上墙壁,捂着腰跌在地上,哀呼不止。这几年来,她的身体本就每况愈下。如今伤到筋骨,几乎快要疼晕过去。
橙如白了脸色,一瘸一拐跑过去,扶起母亲,抬头冲橙意大骂:“你在做什么!她是咱妈,你连咱妈都敢打,到底是想做什么!橙意,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橙意笑了:“那我应该什么样子?跟你一模一样的样子吗?”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带着再也掩饰不了的仇怨,愤恨地盯着自己的双胞胎姐姐:“我受够了!上辈子我是造了多少孽,这一世才会与你做姐妹!”
总算是,说了出来啊。
哈——
5.
报道说,双胞胎的出生率是百分之1.12。不算大的概率,可偏偏,应验到了橙意身上。当她发现这世上有另外一人跟她有着同一张脸,她怎样生长,她也会怎样生长时,橙意觉得自己的存在从此变得多余。
若要摆脱宿命,除非重走黄泉,重入轮回。可老师说,我们要相信科学。
橙意看不见一丝希望,她感觉自己每天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她不敢走出来,因为她害怕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然后兴奋又毫无敌意地说上一句:“你看你看,她跟赵橙如长得一模一样哎!”
天知道,橙意有多么讨厌一模一样这四个字。每次听到,她就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朝那些人胸口捅去。
橙意决定离开,摆脱掉一切,重新开始生活。这是她藏在内心深处,越发坚定的念想。十六岁的女孩,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她不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就活不下去。天大地大,总有她容身之处。她受不了再做别人的影子,她要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不会有赵橙如,只有她赵橙意。人们看到她,会夸她漂亮,聪明。而不是看到了她,却夸她的姐姐漂亮,聪明。
-
橙意跑去学校附近的废品站,卖掉了两百多本几乎被翻烂的小说。她数了数手里的钱,加上存钱罐里的,刚好够买一张去北方的火车票。
橙意将钱装进兜里,抬头看着空中的太阳,闭上眼睛伸了个懒腰。不知道北方的太阳,与这里的是否一样。
有阴影落在脸上,睁开眼时,瞳孔里落进男生背光的脸。他的头发毛绒绒的,被阳光描出了金边。
“怎么把书卖了?”陈远看了看堆积成山的旧书,问她:“你姐姐说你最宝贝的就是书。”
橙意便说:“因为我要走了。可它们太重,我带不走它们。”
陈远无所谓地笑了:“去哪儿?鬼庙吗?”
鬼庙是这个城市最远的一个地方,建筑早已破败,里面除了灰尘仆仆的陆判爷爷,便剩了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有学生贪玩,晚上放学会坐27路公交,在终点站下车,去里面溜达一圈,以证明自己是班里最胆大的那个。橙意曾与邵帆一起去过,就是在那里,她看到了穿着白衬衫的陈远。
那是橙意第一次见到他,后来橙如与陈远相遇,却是之后的事了。有时,橙意常常会想,明明是自己先见到陈远,为什么陈远记住的,会是橙如。
“陈远,”橙意突然叫了他一声。她落落大方地盯着他的眼睛,再没有了往日的胆怯:“你为什么会喜欢橙如?”
陈远怔了怔:“别听人瞎说,我跟橙如只是朋友。”
“那你喜欢她吗?”
这次陈远的沉默更加漫长。他看着橙意,橙意也看着他,两个人谁也没有退缩一步。
“喜欢啊。”陈远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男生都是视觉动物,你这么聪明,应该懂的。”
橙意说:“你爱的是那张皮相。”她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着:“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爱她,而不是我呢。”
陈远无声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仿佛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看到面前的女生红了眼眶,然后笑了:“我开玩笑呢。”
女生伸出手,歪着头朝他挥了挥:“再见喽。”
最后三个字说得像句玩笑,以至于陈远以为这只是句玩笑,他们往后确实还会再见的。于是他也伸出手,朝女生挥了挥:“再见。”
-
是在回去的路上,陈远想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橙如,是在郊外鬼庙。他在庙里迷了路,与同伴走丢了。误打误撞间,他进了陆判宗祠。
在那里,他看见一个身穿浅绿色外套的女孩虔诚地跪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破破烂烂的石像说:“陆判爷爷,你能帮人换头,能不能帮我换张脸?”
女孩有着十分美丽的秀发,长长的,直坠腰间。陈远看着女孩的头发,一时间出了神。等女孩回过头时,他忘了收回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眼睛里去。
女孩也直直看着他。
后来开学,在篮球场观众席上,他再次看到了这个女孩。穿着浅绿色外套,留着长长的,美丽的秀发。
他却不知道,这时候的女孩,却不是他认为的女孩了。
6.
橙意是在凌晨两点离开家的,她不用担心母亲和橙如会突然醒来,因为凌晨两点,是美梦正酣的时节,有家的人都睡了,只剩了流浪的人在外流浪。
橙意骑上自行车,在昏黄的路灯下肆意穿行,一路朝遥远的火车站而去。来往的汽车从她身边掠过,晚归的醉客从她身边掠过,路灯微弱的光芒从她身边掠过,硕大的阴影从她身边掠过。
有雨丝落下来,飘进眼里,是甜的。
她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快乐。
-
凌晨两点,邵帆从梦里惊醒过来。
却记不起做了什么梦,明明就绕在脑中,偏偏想不起来。
他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借着窗户玻璃上的反光,看到了桌上搁着的照片。照片里,橙意将头发一股脑拨到右肩,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打开的刀口正正对准耳际的头发。
邵帆还记得那天的情景,橙意同他从鬼庙回来的路上,在小摊上买了一把剪刀。她攥着剪刀,牵着他的手,同他一起跑到荒草丛生的原野上。
凉风习习,吹起她的头发。她是那样美丽,全世界没有一个女孩及得上她万分之一。
他从未对她说起过。
她站在漫无边际的荒野里,一派死寂的苍穹下,举起手里的剪刀。剪刀落下之前,她抬起头,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剪喽。”
邵帆按下手里的相机。
透过镜头,他看出橙意心里的不舍。可不管有多么不舍,橙意还是将头发剪了个乱七八糟。她摸着参差不齐的发尾,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很久。
过一段时间,她笑着说:“真的变了好多!”
又过一段时间,她的欢喜弱了几分:“好像还是那个样子。”
最后,欢喜彻底消弭,她恹恹往草地上一坐,什么话也不说了。
橙意是个奇怪的女孩,邵帆一直知道。她心里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只有他理解。他知道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与别人相同。她从来不敢将心里的想法说与人听,因为她害怕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说:“你有病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莫名地,邵帆懂得她心里所有难以言说的想法。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看到了她藏起来的眼泪。
那是很久之前了。那年他八岁,随父母刚刚搬来这个城市。天上下着大雨,雨水透过窗户飘进来,打湿了他放在墙角的心爱的CD。他跑过去,一把将窗户拉上。
却又折了回来。
透过窗,他看到楼下的住户正往里搬东西。女人胸前别着白花,似有家人刚过世不久。在她身边,站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大些的编着辫子,怀里抱着洋娃娃,拽着女人的裙角,不停跟女人撒娇。瘦小些的穿一身浅绿色的衣裳,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知发生何事,女人的脾气突然上来,厉声骂了一句“丧门星”,便将那绿衣女孩推进雨里。
女孩重重跌在地上,胳膊上破了块皮,流出殷红的鲜血。
那样小的孩子却没有哭,从漫天大雨里站起来,转身跑了。
邵帆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追上去,心里有股冲动,没有缘由,没有起因,就是那样发生了。
他跑下楼,在小区后的花园找到女孩。看到她没头没脑地往前走,便也跟着她没头没脑地往前走。
女孩发觉身旁有人,蓦地停下脚步,抬起头盯着他。
这时他发现,她的眼睛漂亮得不成样子。
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他从没有一次,将她认错过。
“你是谁?”
漫天大雨里,他听到女孩问他。
他便说:“你又是谁?”
女孩苦恼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都叫我赵橙意,可有时候又把我叫成赵橙如,那我到底还是不是赵橙意呢?”
邵帆没有回答,他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棒棒糖,拨开糖纸塞进她嘴里。
“甜吗?”
他问她。
女孩便笑了。
笑得很甜。
-
邵帆也笑了,他看着桌上的相片,想,明天一定要去跟橙意解释,他会照顾受伤的橙如,完全是因为她是她的姐姐啊。
这样想着,邵帆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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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犬不闻的夜里,开往北方的火车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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