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酒馆》文/话眠
往生酒馆只在晚上开张,一入白日便关门大吉。诸位客官千万别误会,本店做的绝对是正经生意。店里有鲁川粤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也有瓜果茶点各色零食,就是没有公主牛郎供诸位赏玩。南来的北往的,东走的西行的,天黑风疾,路不好走,若是肚腹饥饿请到店里歇歇脚程喝些茶水,若是有特殊需要请出门左拐行两条街穿三条巷过四座桥,那儿停着一所花柳繁华地,保证能把您给伺候舒坦了。
我已将话说得很清楚,可那位看上去毛都没长齐的小瘪三还是硬要往客栈闯。听我说店里不但没小姐,连牛郎都找不出一个,便伸出两根手指往我下巴上一抹,说:“那就你陪我吧,瘦是瘦了点儿,可老子还就爱啃你这种干萝卜黄花菜。”
眼看他凑近了就要往我脸上亲,我正蓄势待发准备踹他一窝心脚,店里与众人谈得正欢的光头突然飞身过来一把揪住这小瘪三的衣领,猛地将他甩到店外。小瘪三狠狠撞在两丈开外的青石墙上,趴在地上哎呦了一阵,爬起来去别处寻找温柔富贵乡了。
“妈了个几把!”那光头朝地上啐了一口,骂咧咧道:“老子最看不惯这种赚人女孩便宜的。”
他那群朋友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你这家伙什么时辰转的性子,可别忘了,七个月前你把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女孩给害成什么样了,现在倒有脸充英雄了。”
光头脸上突然生出三分怒意七分悔意,长叹一声坐回原位,道:“谁再提这事儿,我跟谁急!”
一位红衣红裤穿得跟个火鸡似的男子接口道:“不知负责你的那位狱警是谁,说出来让我们大伙也开开眼界。”
光头奇道:“你问他做什么?”
红衣男子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这才短短几月而已,倒把你调教的会阿弥陀佛那一套了。”
众人哄堂大笑。光头气呼呼喝下一杯酒,对那红衣男子道:“老子就不信你丫没后悔!那么好一老婆,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你倒好,事情没弄清楚呢就把人一张脸划成那样!她平素最爱护她那张脸你不是不知道,多贵的化妆品连牙都不咬就给搜罗来了。如今你把人毁成这样,我看她这日子啊,也快到头喽!”
红衣男子猛地将酒杯摔在桌上,道:“娘的!谁他妈后悔了,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轻易就能被人洗脑啊。我告诉你,别说这世上没后悔药,就是有,老子也绝对不碰!”说着扭头来对我喊了一声,道:“小姑娘,再拿瓶酒来!”顿了顿,又补充:“拿瓶洋酒来,老子倒要尝尝,那种甜不拉几的酒有啥好喝的!”
人群中便有人笑他:“你有钱吗你!活着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别以为死了来了阴间,你就能充大爷了!”
红衣男子一掏裤兜,变戏法一样从瘪瘪的口袋里拉出绵绵不尽的金子来。他捧着黄橙橙的金子,向众人炫耀:“都来开开眼界,我倒要看看,来了阴间,谁还敢再说我穷!”
光头问道:“这是谁烧给你的?”
红衣男子突然就发起火来:“你他妈管我呢!”
一群人喝酒吃肉,猜拳斗嘴,玩得不亦乐乎。我从后厨给红衣男子拿来一瓶路易十三,狠狠地宰了他一笔。这瓶酒还是一个走错路的洋人拿给我的,那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难怪他会走错路。到我店里,他被一碗宫保鸡丁迷住,可惜身上连一个元宝都拿不出。毕竟在他们的地盘,不兴这一套。他便用一瓶十几万的酒换了我一碗十几块的宫保鸡丁。吃完以后,哭得稀里哗啦梨花带雨,说下辈子无论如何也要做个中国人。我便帮他指了条路,他看见以后双眼放光,一溜烟地跑去投胎了。
也有对我店里的食物烦不胜烦的,像是那位脸色红润眼神却死寂一片的青年女子。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岁,身上却穿着老气横秋的一件针织开衫。估计是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抢起筷子便往嘴里送了口白饭。不消一秒,又痛苦万分地将白饭吐出来,再吃不下一口了。吃得下去倒怪了,我往生酒馆做的是死人生意,饭食自然是给死人吃的,她一阳寿未尽的活人,真不知道来凑什么热闹。一般能来我往生酒馆的活人,不是求了能人异士指了道,就是悲痛交加悲苦万分,一悲之下魂魄飘了过来。看女子气色,绝对属于第一种。合着阳世间能人异士还挺多,赶着趟地往我这送活人。
东西实在吃不下,女子站起身,是要走的样子了。摸了摸身上,啥也没摸着,整个人立时局促起来。
“真不好意思,”她十分赧然地将我叫了过去:“我没有钱给你。不过,我有这个。”抬手将两只价值不菲的珍珠耳环摘了下来,放到我手里:“不知道够不够?”
我将耳环收进一个小木盒:“够了够了。”
女子笑了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小姑娘,我想跟你打听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我孩子的地方,”她十分期待地看着我:“你知道要怎么走吗?”
我问她:“你孩子在哪儿啊?”
女子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我不知道。”
“你连去哪儿都不知道,还跑出来瞎转悠什么。”我转身走回柜台,噼里啪啦拨了拨算盘:“赶紧回去吧,该找到的,早晚都会碰头。不该找到的,碰得头破血流也看不见。”
女子脸上的酒窝慢慢消失了。她失魂落魄站起身来,一头扎进门外遥遥无际的黑夜。时针刚指向十二点,正是客栈里生意红火的好时候。不停有人推门进来,身上穿着得体的西装或是曳地的长裙,也不停有人推门出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或母亲缝制的花布鞋。从日落西山到日出东方,往生酒馆里永远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聚集着五湖四海路过这里的芸芸众生。
早晨六点准时打烊,我将今日一天的营业额仔细算了两遍。竟挣了这么多钱,看来过几日可以将整套的宋史全集买回来了。我屁颠屁颠将所有银子锁进抽屉,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叮铃咣铛的响声,在白日里听着煞是吓人。我走到门边微微打开条缝,凑上去看时,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垃圾桶旁捧着个馊了的馒头狼吞虎咽。此情此景,不禁让我诗兴大发,默默念了一句路有冻死骨,客栈酒肉臭啊。
我打开门走过去,悄无声息停在他身后。小男孩却早已发现了我,扭过头,用那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我,说:“姐姐,我饿。”
我将这小鬼头带进了客栈,关紧门窗封死外头吓死人不偿命的阳光。这往生酒馆哪里都好,就是地理位置不好,偏偏开在阴阳交界之处。刚来那几日,我每天都能被阳世该死的阳光从美梦中活活吓醒。后来就没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后我发现,不用睡觉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我在大堂里点上灯,借着灯光,这才看见小鬼头脚腕上绑着一把匕首。这孩子估计武侠小说看多了,要仗剑来走一番天涯。
“姐姐,我饿。”
我刚要进厨房,就听小鬼头又嘀咕了一句。我把他抱到凳子上坐着,走去厨房做了一碗蛋炒饭端出来。小鬼头倒给我面子,接过筷子就吃,吃得津津有味,片甲不留,将一只碗舔得如洗过一般。
吃完了饭,小鬼头拿袖子擦了擦嘴,重新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姐姐,我没钱。”
我啧啧了几声:“你家大人真够狠心的,一分钱都不给你烧。”
小鬼头说:“她不信那一套。”
“没钱你可不能走,”我毫不留情。真是笑话,要是遇人就舍一碗饭,我这客栈还开不开得下去:“要不你就托个梦,让你家大人烧些钱来。否则,我可就只能把你混在蜡油里,来点长明灯了。你要知道,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做出来的长明灯,可是会一直长明下去的,都省得我老是换了。”
小鬼头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指着我大吼大叫:“你敢吓小孩,我要去阴曹地府告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明日就去告你!”
“那你尽管去告好了呀,可是告之前,你还是得把钱一分不少给我拿出来。”
想在我这里博取同情心,他可真是找错对象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他有多可怜,都跟我没半分钱关系。
漫漫白日,真是无心睡眠。我从书架找出本一字不删绝版《金瓶梅》,躺在靠椅里优哉游哉看了起来。那小鬼头盘腿坐在一张檀木桌上,一边抽噎,一边看着我,说:“你这姑娘真是不知羞耻,当着我一个男人的面就看这种书!”
我抬眼瞥了这位“男人”一眼:“这是瑰宝你懂不懂!这是文化财宝你懂不懂!你没听鲁迅先生说过吗,‘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同时说部,无以上之’,这么好的一本书,我来拜读拜读,你该夸我才是!”
小鬼头一伸手:“那你让我拜读拜读这部瑰宝!”
“额……”我犹豫起来,几经思索间,还是将一本安徒生童话扔给了他:“这个瑰宝吧,也是要分情况的,像我看了那就是瑰宝,你看了那就是糟糠!”
小鬼头煞是不屑,扬了扬他手里的童话书,说:“你骗小孩呐,就这种**的东西,我三岁就不看了好吗。再说,我不能看,你凭什么能看。你成年了吗,到十八岁了吗,脱离未成年人头衔了吗?”
我将一碗五颜六色的糖果甩手扔给他:“去去去!吃你的东西去!别打扰姐姐我品读国学经典!”顿了顿,又说:“记得让你家大人把钱给我送过来,否则那滚滚的蜡油我可给你烧着呢。”
小鬼头哇得一声,又哭了起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一定得去告你。”
我呵呵笑了笑:“我叫什么名字,我比你更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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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小男孩也没拿出钱来。姑奶奶我又不是做善事的,虽说善有善报,可我也不稀罕,只盼着平静度日,别恶有恶报也便是了。眼见一日日将这小男孩养的白白胖胖起来,我实在不能再坐以待毙,捋了捋袖子便准备将他提溜到热锅旁,先吓唬吓唬他再说。
还没走出一步,衣角突然被一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给拉住了,她看上去不过十岁,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只是一头长发乱得跟草似的,也不知她家大人怎么这么不懂事,连个入殓师都不给孩子请。
“姐姐,我把他带来了。”小女孩说着就指了指自己身后。这时我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男人。我立马收拾起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笑眯眯将这男人热情地迎进门来:“客官想吃点什么?”
他目光里似乎微微闪过一丝诧异,片刻后又消失不见。那小女孩倒是又拉了拉我的衣角,说:“姐姐,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将她拉回来,找出一把梳子将她的头发梳得干净利落脆,又一时技痒帮她编了个美美的公主头。谁知刚一编好,这丫头突然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乱揉一气,沉着脸怨气森森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有个性,看来我真是落伍了。我走去厨房给那男子端来一碗炸酱面,他又是抬头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简直不胜娇羞,几乎都忍不住脸红了。
他是活人,我知道。这碗面很难吃,我也知道。可他还是硬撑着吃完了,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吃完了。又到夜里十二点,店里客人慢慢多起来,我无暇照管他,端着酒菜风风火火招待诸路英雄好汉。倒是那小鬼头迈着自己两条小短腿爬上了男人对面的椅子,小大人一样与他攀谈起来,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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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晚,这个叫向泽的男人都会来我店里光顾,吃一碗难吃得根本无法用难吃来形容的炸酱面。这样下去,他的胃迟早得坏掉。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多管闲事的把他送了过来,还天天把他送过来,我非把那人皮给扒了不可。
看他每晚一个人在店里坐着,也不捎带个朋友过来,连个能讲话的人都没有。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该死的同情心泛滥起来,走过去将一本《金瓶梅》交给他,说:“给你解闷。”
他抬头看着我,勾起唇角笑了。这一笑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霎时迷得我晕头转向不着四六。老天呀,他现在不是在对我笑,分明就是在对我色/诱啊。笑得这么好看,居心何在!
笑过之后,他将书缓缓推还给我。我本以为他是要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谁知却是说:“早读过五六遍了。”
“呵呵,那您可真是爱学习。”我将书拿回来,又给他取了本《唐语林》:“这个你肯定没看过,”朝他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刚出土的,绝对的原本,一个字都不差,如今外面那些书店都卖疯了,我费了老大劲才弄回来一本呢。”
向泽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拿起书翻阅起来。看这位客官总算不那么无聊了,我这才拎着水壶去为一名女子倒茶。
面前的女子全身上下没一件不是名牌,光嘴唇上那一丢丢口红,都够我大半个月消费。只是可惜了了,原本倾城倾国的美女,如今一张脸被人划拉得没一处好地方,简直跟张棋盘似的,红色血痕纵横交错,你来我往,将她原本的样子完全掩盖起来,真真的触目惊心,让人不忍细看。得亏我在往生酒馆摸爬滚打有段日子了,什么人没见过,否则还真能被吓出密集恐惧症。
倒完茶水,我拎起水壶准备离开。这女子却突然拉住了我,问:“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啊?”
“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她顶着自己那张血里来血里去的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时也低着头,不敢看我:“他爱穿红衣服。”
“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放不下他呢,”我知道她说的就是那只来了阴间就装起大爷来的火鸡,走去柜台后,将这只火鸡的荷包拿了出来,放在女子面前:“这是我给你偷出来的,你烧给他的所有钱都在这了。赶紧拿着,趁着投胎的日子还没到,好好逍遥一番。”
女子却突然蹦了起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荷包,怒道:“谁让你偷他东西的!我好不容易寄给他这些,才放心地过来找他。如今我也没法子顾他了,你把钱从他身上拿走,他吃不好睡不好怎么办!你负得了责吗!”说着说着还急了,吧唧吧唧掉了几滴晶莹的眼泪。我看不过去,问她:“他把你一张脸搞成这个样子,整个一禽兽,你还护着他,你特么有病吧!”
女子甩都没甩我一眼,拎起自己昂贵的爱马仕包包,边念着“我得去拿给他”边匆匆跑出了客栈,连饭钱都忘结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听说过知恩图报的,没亲眼见过相爱相杀的,今个儿也倒是开了眼界。
“碰一鼻子灰吧,”不远处,小鬼头抱着碗草莓吃得正欢,幸灾乐祸看着我:“活该!”
我走上去一把将他拎起来:“快给钱!给钱你听到没有!”
“你这人,怎么掉钱眼里了。”小男孩十分鄙视地看着我:“妈妈跟我说了,钱乃万恶之源,喜欢钱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嘿,那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看来我今天不教训他是不行了,我抓住他两只脚,轻而易举将他倒拎起来。谁知这小鬼裤兜里突然哗啦啦掉下一堆元宝,落在地上都快垒成一座山了。我把他放下来,拿起一个元宝看着他,说:“小鬼头,这是怎么回事,来跟姐姐解释一下。”
小鬼头一张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本来真没有,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妈又信这一套了,给我烧了好多好多钱。”
我冷哼一声,拿了自己该拿的,将剩余的银子重新放进他口袋:“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我还要等人呢!”小鬼头一把抱住我的腿,仰头眨巴着自己单纯无害的眼睛:“姐姐,你一个人待在这间客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不会觉得孤单吗。我陪着姐姐好不好,这样即使是在白天,姐姐也不会害怕了。”
“我会害怕?得了吧,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毫不留情将他推开,拿起墙上的日历,指着上面的数字跟他说:“你只剩五天时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男孩怒气冲冲瞪着我,仿佛在瞪着一个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转过身迈着两条小短腿爬到椅子上,从裤兜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到桌上:“给本大爷上菜!”
小男孩啃了十只鸡腿,吃了三碗米饭,喝了五碗热汤,直吃到天色渐明也没停下嘴来。眼见客栈里只剩了他一个人,我再不出手撵他可就说不过去了,可这小鬼头说什么也不肯走,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无所不用其极。我实在是拗他不过,只好随他去了。
到了七月十五,客栈里像往年一样冷清起来,只有少数几个客人还肯来照顾我的生意。其中便有那出门左拐行两条街穿三条巷过四座桥,花柳繁华地里的秋月姑娘。秋月姑娘袅袅婷婷坐在我的店里,一边对镜自照一边顾影自怜,念念有词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怎么就没位公子学学冒辟疆,将奴家领走呢。”
我笑了一声,将一滴油都没放的西芹炒百合搁她桌上:“奴家你又不是董小宛!”
秋月倒是不生气,将镜子放回包包,对我说:“那位小瘪三是你介绍去的吧,人呢是丑了点,可挡不住人家有钱啊。听说他可是个富二代呢,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那位父亲也能想法子给他捞下来。可你猜怎么着,这么位富公子,竟是个雏儿。说是这辈子还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就这么去投胎,实在是不甘心。你不知道,他这几夜在我们那儿,甭提多高兴了。”说着掩嘴笑了笑,将我叫得更近了些,继续跟我八卦:“听说他不久前撞死了一个小女孩,证据确凿,可他竟死不承认,非说那小女孩是自己往车上撞的。他毕竟出身豪门,法官自然得信他的话,就随便判了他五年。没过一个月家里人又出面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将他送去美国。谁知连太平洋还没飞过去呢,那飞机就失事了。”秋月啧啧了两声,兀自感叹:“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啊。”
吃完了一顿美容减肥餐,秋月拎起包准备离开。恍一瞥见角落里正与小鬼头下象棋的向泽,十分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老不理他?”
我比她更是不解:“我怎么没理他。来者皆是客,我的服务态度还不够好吗。”
秋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你这笨丫头!”
向泽仍是在临打烊时才拿起大衣准备离开。我实在心疼他的胃,不忍心看他再受店里食物的摧残,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来这儿找谁啊?”
向泽似乎微微怔了怔,居高临下看着我,没说出一个字来。
“还是别来了吧,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了。你又何必来我店里受苦,还是回到你的世界去吧。好好活着,比什么不强?”
向泽仍是一语不发。我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像是夜色,我怕我就此沉沦下去。
六点的钟声已经敲响,向泽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往生酒馆。
“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小鬼头捧着个烧鸡大啃特啃,这家伙,嘴从来就没闲过,简直跟饿死鬼无异:“你好不容易能见着他了,结果又把他给轰走!”
“我不仅轰他,我还得轰你!”我朝他走过去,说:“今儿晚上你必须得走,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再不走你就要魂飞魄散了知道吗!”
小鬼头连烧鸡也不啃了,瞪着自己杀气腾腾的眼睛,对我说:“没等到他之前,我绝对不走!”
这可由不得他了,天一黑,我就将他死命拖出客栈。谁知这家伙劲儿还挺大,扒着柜台就是不肯放手。僵持不下间,门外走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谢顶谢的厉害,几乎就不剩几根毛了,可还是时不时风情地伸手撩一把。也不知刚在哪里受了气,嘴里骂骂咧咧,污言秽语:“操他奶奶的,人呢,还不给本大爷上菜!”
我只好先放开小鬼,走去后厨端来好酒好菜。谁知刚进大堂,竟看见小鬼头抽出脚腕上的匕首,眼露凶光朝那人刺去。我立即将他拦下,一路将他拖至厨房之中,厉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就你这小身量,够他杀的吗!”
“不用你管!”小男孩歇斯底里:“若是不把他杀了,永生永世,我再不为人……”
我知劝他不过,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他前世太苦,怨念太重,久久盘桓在往生酒馆不肯离去,只为手刃仇人,将他挫骨扬灰。
小男孩不过六岁年纪,便看见母亲被男子百般凌辱。母亲眼角流出的泪,化为他心口消逝不了的恨。他想,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祭奠他死去的童年,和即将终结的人生。他拿着刀闯入男子家中,温柔地看了一眼被男子压在身下的自己美丽年轻的母亲,微笑着在男人背上捅了几十刀。等看到男人咽气,又将刀口对准了自己心脏。
这人生丑态,世情冷暖,他看尽了,不想再看了。
有些执念,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只能点燃安息香,让小男孩缓缓沉睡下去。幸好还来得及,我背着他一路走至奈何桥,向孟婆讨了碗汤给他灌下去。不管多么深重的痛苦,总是一忘便了。所以这人呐,还是记性差点方能活得长久。
送小男孩离开前,我将装着耳环的木盒拿了出来,放到他手里。只愿这对母子得上苍眷顾,再续未了之缘。
事情俱已了结,我推开汹涌的人群,走下奈何桥。佝偻着身子的孟婆却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了一句:“他来找你了。”
我煞是不解地看着她:“谁?”
孟婆微微笑了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老婆子。那碗汤早被你偷偷倒了,你打量我没看见是不是。”弯腰从木桶里舀了碗滋味难辨的汤水,交给排队而过的信男善女:“来来来,前尘俱往矣,亦后不留情。”
奈何桥上众生如云,前几日来店里闹事的小瘪三正与一名女子聊得欢畅,他终于体验过一番男女之事,此生已再无遗憾。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朝他慢慢走过去,仰着头跟他道歉。她还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张漂亮的脸蛋隐在乱糟糟的头发后,像是刚从垃圾堆里跑出来的一样。光头大哥含泪躲在人群之中,始终不敢看小女孩一眼。一身红衣红裤跟个火鸡似的男子抱着瓶路易十三,趁着还有时间,一气将酒喝光了。满脸伤痕的女子攥着荷包,低着头站在他身后,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努力了半天,到底还是算了。刚从我店里赶来的秃头男人不知与谁又发生了口角,张着嘴骂得欢畅。我已告诉孟婆,若是他去,便给他安排一对暴戾的父母,一个狼心的儿子。天道轮回,这一世他犯下的恶,势必会在下世报应到他头上。
我知晓往生酒馆里所有客人的前世今生,却唯独不知道我的。我姓甚名谁,父母何在,家住何方,因谁而生,为谁而亡,全都被我丢在这不甚清明的时光之中。我不知何时孤身一人来到往生酒馆,也不知已守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岁。若是不记得他,倒还好。即使客栈里只有我一人,也不会觉得那样难熬。所以,久而久之,我便真的以为我不记得你了。
却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往生酒馆,黑夜很静,星光很冷。每一年我最怕的,便是这一日。客栈里恐怕又安静成了一座坟墓,待我躺进去,这偌大尘世,又只剩我一人了。
却没想到,冷清孤寂的客栈里,我会看到向泽。他正吃着一碗冷了的炸酱面,吃得那样津津有味,再不复往日的为难表情。
他终究还是来了。
看到我回来,他站起身,朝我一步一步走来,将混沌的前世一步一步为我踏开。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发顶时,我终于听到,被我弄丢了的我的名字。
“岁冉,我来陪你了。”
我便想起来了,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旧日时光。
我看到那个站在讲台上手握粉笔的清秀男子,看到他推开那几个女生将头破血流的岁冉护在身后,看到他从此总是走在她前面的让人安心的背影,看到校长恼羞成怒在他脸上摔的照片,看到岁冉捅在几个女生心口血淋淋的刀子,也看到监狱里,岁冉割在自己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血痕。
那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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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往生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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