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晨起梳洗毕,夏明灿正欲出门,余光却不经意扫过烛台。
昨夜红烛竟已燃尽?
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这么快的吗?
带着不解推门而出,便见周恺辰站在石榴树下,长身玉立,背脊挺拔。
雾气尽散,碎金般的曦光透过枝叶,洒下他一身绚烂。
他手里似乎正剥着什么,眉眼微垂,修长指节如青竹。
夏明灿若无其事地朝他走近,飞快瞄了眼他掌心。
是山核桃!
“我好了。”夏明灿开口提醒道。
周恺辰“嗯”一声,没抬头看他,径自迈开步伐。
夏明灿会意跟上,二人穿廊过院,往周父周母居住的春江阁走去。
“咔嚓、咔嚓——”
一路上,捏碎核桃壳的声音清脆悦耳,见周恺辰专心致志,并没有给他讲一讲众人脾性的意思,他便也识趣地保持沉默。
正暗记着府中路线,忽然,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男声:“吃吗?”
夏明灿受宠若惊地抬起头:“……你问我?”
周恺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看向四周:“这里,还有别的人?”
夏明灿汗颜地笑笑,伸出双手,展开素白的掌心。
周恺辰见他如此阵仗,一挑眉,索性将剥好的果仁全塞给他。
除了山核桃,还有一些松子花生和板栗……
夏明灿平日不怎么吃坚果,但他仍是挨个尝了个遍。
入口的瞬间,他眼睛不由一亮。
味道竟格外醇厚浓郁!仿佛将山野间的花露与新鲜空气全浓缩其中,甚至连疲惫的身体都轻盈不少。
他细细品味着,忍不住问:“这是哪儿买的?”
周恺辰嘴角微扬:“买?这可买不到。”
夏明灿诧异:“啊?”
周恺辰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听说过灵吗?这是喜食红烛的灵送来的贺礼。”
夏明灿:“……灵?”
周恺辰:“听不懂?”
夏明灿老实地点点头。
“听不懂就对了。”
夏明灿:“……”
他稀里糊涂瞄一眼笑得愉悦的男人,眨了眨眼,周恺辰这是在跟他开玩笑?
原来他在日常生活中,竟是这般……性子?
不过——
昨晚屋中燃烧的喜烛,确实有些古怪。
不等他细想,春江阁已近在眼前。
夏明灿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袖。
与周恺辰并肩走入正厅,他迅速瞄一眼屋内的人。
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厅内仅四位长辈端坐,是周家两兄弟及其夫人,旁边站着一对少年少女,想来定是周恺辰的龙凤胎堂弟、妹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动厅内众人,尤其两位小辈,他们好奇地伸长脖颈,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啊——”
蓝袍少年突然瞪圆眼睛,手指颤抖地指向周恺辰身侧,声音陡然拔高,“嫂嫂怎么……是个男子?”
空气瞬间凝固。
四位长辈的脸色精彩纷呈,他身边的少女则撇了一下嘴角,默默离他远些,似是有些嫌弃。
林雁如最先回神,她朝怔住不动的夏明灿招招手,笑道:“好孩子,快过来,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恺辰的堂弟玉璧。”又对少年说,“明灿长你不到两岁,都是同龄人,他刚来,你多带着他熟悉家中环境。”
周玉璧仍处于震惊之中,他看一眼堂兄,微微偏头,又对上另一双干净含笑的眼眸。
——男嫂嫂?
旁的不提,长得……倒怪是好看的!
单从相貌气度上来说,也不算太过埋汰他堂兄。
周玉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慌忙点头道:“好、好!”
一段小插曲过去,夏明灿向长辈敬了茶,一家人同桌用完朝食之后,他被周母留下说话。周恺辰则被周父带去书房。
闲话片刻,林雁如捧着青瓷茶盏,眼神闪烁,几番欲言又止。
“母亲,可是有话说?”
林雁如尴尬清咳两声,故作自然道:“明灿啊,你与恺辰既已成亲,还是要多多相互了解,夜里不住一间屋,如何能增进情谊呢?”
夏明灿:“……”
知儿莫若母。
竟是将他们的打算料得分毫不差。
林雁如也是头回当人婆母,话说出口才觉耳根发烫。她脸颊浮现出红晕,支支吾吾道:“就算不同塌而眠,宿在一屋也是好的。”
夏明灿看她神色局促,若有所思道:“母亲,可是有什么深意?”
见他如此通透,林雁如索性不再隐瞒,她嘴角勉强扬起,却像挂着千斤重量:“你们离得近些,或许对恺辰的病情有好处。”
夏明灿垂眸,片刻后,他笑着颔首:“我明白了,母亲。”
二人四目相对,林雁如凝视着他诚恳又温柔的眼神,倏地红了眼眶。
不知为何,只要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就有一种被理解被包容的温暖。
他不会敷衍,更不会嘲笑,而是设身处地地替你考虑。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林雁如别过脸,眼眶酸胀。
这几年,她为儿子的怪症心力交瘁,就连睡在枕边的夫君,偶尔也会数落她一句“草木皆兵”,虽是调侃的语气,听着也难受。
她莫名有一种直觉,对面的人绝不会泼她冷水,他会与她站在同一边。
这门亲事,许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待夏明灿告退后,林雁如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泪眼中满是欣慰。
离开春江阁,夏明灿脚步不自觉放缓。
他心里闷闷的。
许是因为林雁如落在茶汤里的那一滴泪,又或许是因为周恺辰古怪的病症。
不知内情前,他很难认为周恺辰是个病人。
周恺辰表看上去太过正常,既没有久病之人的羸弱,眉眼间亦无半分郁气。哪怕他常将死亡挂在嘴边,可那从容淡然的态度,也很难让人有实感。
若不是林雁如的伤心……
夏明灿抬起头,环顾四周。
那些屋檐下的红灯笼、窗户上的喜字,树枝间的红绸带,一片灼灼明艳之下,仿佛充斥着一股阴暗死气……
竹林对面的书房里,周父说尽正经话题,绞尽脑汁地拖延时间:“听说城东新开了家......”
话到一半,对上儿子沉静的目光,顿时泄了气。
他讪笑两声,招架不住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回去吧。”
望着儿子毫不留恋的背影,周父站在窗下感慨:“也算是完成夫人的任务了……吧?”
回到萃福苑,周恺辰笔直走向书房,忽而脚步一转,朝新房行去。
庭院里的小厮正挥着扫帚,落叶混着尘灰在青石板上堆成小山。
周恺辰脚步微滞,直觉不妙。
晨起时才打扫过的院落,何来这般狼藉?
推门入内时,周恺辰目光一扫,便被弯腰铺被的清瘦男子吸引,褪下喜服后,他今日一身簇新竹月长袍,纹路是常见的吉祥云纹。
这样静柔又隐秘的色系,很符合他气质,仿佛立于雾霭碧波的尽头,朦朦胧胧,叫人看得透,却又看不太透。
周恺辰斜倚门框,眉峰微挑。
那人尚未察觉他的存在,正低着头,专注地抚平锦被上的每一道褶皱。
被褥枕帐都是周恺辰先前用过的,还很新,骐驎色,那深邃的蓝,愈发显得他指尖如玉,白得晃眼。
“咳。”
周恺辰错开眼,清了清嗓。
“你回来了?”
夏明灿闻声转头,纱帐在身后轻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他,嘴角挂着笑意,笑容不再如昨日那般客套,温柔亲近许多,带着鲜活的气息。
周恺辰敏锐地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
昨夜分明说好要做对"相敬如冰"的夫妻,看他样子也是乐意得很,为何突然又对他示好?
这很奇怪。
“你——”
“你可喜欢这套被褥?”
两人同时开口,周恺辰倏然收声。
他淡淡扫了眼铺陈整齐的床榻,心道:“现下不是已经变成你的屋你的床?我喜欢与否,有何相干?”
一瞬间,从在书房起就生起的疑惑,终于……
周恺辰猛地转过头。
窗下那张矮榻果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雕花檀木床。
显然刚布置不久。
周恺辰:“……”
夏明灿见他生气,忙移来一扇四季屏风:“中间放置它,你就看不见我了。”
当然,他也看不见他。
勉强算是两个独立的空间。
周恺辰面色难看。
首先,他堂堂大理寺官员,竟未在进门时察觉房中显而易见的变动。
其次……
周恺辰倏地抬起眼,定定攫住那张耐看的脸庞。
夏明灿像是触电般立即垂头,手忙脚乱地调整屏风角度,又去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倒让周恺辰气极反笑。
很明显,主谋并非他。
他顶多算是个积极配合的从犯。
但“积极”这一点,就颇……值得玩味了。
喜欢他?
亦或是收受母亲的贿赂?被她以情触动?
凝滞的空气似乎结了冰,夏明灿小心翼翼从屏风后探出半张脸,纤长的手指指向桌案,那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糕点,他脸上也堆出几分讨好的笑:“母亲特意送来的,说都是你爱吃的。”
周恺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碟糕就想打发了他?
他正欲质问,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已经“嗖”地缩了回去。
透过屏风纱面,周恺辰只能看见一撇朦胧人影,可恨又可怜地立在那儿,静静地,一动不动。
“总比……趁我们不备然后锁上房门……要好吧?”
那影子微微晃荡着,声音细如蚊蚋。
周恺辰一噎。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心累地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在太师椅上重重坐下。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
夏明灿隔着屏风,望着仿佛在生闷气的周恺辰,心中低叹,成亲嫁人这门差事,果然是不易做的,这才第二天,他就讨了嫌。
他额头无意识地在屏风上轻轻磕碰,木质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
转念一想,周恺辰终究是病人。
一个被大夫术士断言命不久矣的病人。
他是天骄英才,本领大,对他也是善良大方,毕竟成婚当晚,他就要分他“遗产”!
想到这儿,夏明灿鼻尖一酸,有些内疚。
当初家里定下这门亲事时,他除了感慨一句"蓝颜薄命",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庆幸,这段被小娘不喜的婚姻,并不会维持多久,与此同时,他可以让小娘得到自由,等对方一命呜呼……他也会自由的!
将自己的圆满,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消失之下,当真残忍冷酷!
夏明灿羞愧地红了眼,深吸一口气,他望着周恺辰萧索孤寂的背影,鼓足勇气从屏风后走出,向他走近,正欲开口,眸光却突然顿在桌案上——
刹那间,他僵在原地。
那双睁圆的眼睛里,震惊之余,又有些……一言难尽。
满满两大碟的甜糕,如今却只各剩一块,仿佛正在嘲笑他刚才的自作多情。
所以周恺辰刚才的沉默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专心致志地……吃点心?
夏明灿:“……”
他该感谢他嘴下留情,还记得给他留两块吗?
也罢,他没生气就好。
夏明灿收回眼中泪意,在心里暗暗记下:冷峻威严的大理寺少卿,竟然嗜甜如命?!
周恺辰:命苦,所以得多食点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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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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