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手里的动作堪称急色,面上却是正经万分,玉流像个好学的乖学生,手掌克制,只落在锁骨之下。抚摸着薄薄的料子,衣料柔软服贴,上面暗金的松石云月浮动在指尖。
是浮花绣吗,玉流分出一点心思,想着赵颐够大方的,估计后面会来找她要什么,左右不过是跟她不成器的兄长有关。
“大人,在想什么?”
这么敏锐吗,她一分心他就发现了。玉流点在他的胸口,低声道:“我在想,我该做什么?”
所以她先要干什么来着?
玉流在混乱不清的记忆里搜寻那堂压根没认真听的小课。
都说新来的倒霉,有点什么活动就要被抓去当壮丁撑场面,章囚诚不欺她。她想着去就去呗,说不定还真能学到点什么,只是她高估了诸几的靠谱程度。
诸哥不知道怎么选的人,开门见山一通吹,总结一下,来的仵作德高望重,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离京前特意来给新进署的小辈们传授他的最后一堂课业。
可惜除了这一点,其余的玉流都没听清。老仵作乡音重得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记得死死死,活活活,头头头,还要应付老人家,对对对……
一大半的时间里,玉流都在盯着桌上的骨头发呆。她记得她的桌上,摆着的是一小截锁骨。
不比此时,锁骨上长出血肉,拥有了一副好的皮相。
月白的指甲滑过,被静置在桌上的冰冷骨头也像是有了生机,温温热热的,能摸到肌肤里裹着的红血在反复无常地流动。
血是活的,人快死了。
他好像真的不太行。
平时见到个人就争风吃醋,胆子大得离谱,怎么现在就弱成这样了。
可爱。
好玩。
喜欢。
他哽咽哀求:“能不能别……”
“不能,我在温习,”她和他打着不似商量的商量,“知道吗,仵作后来把那块锁骨送给了我,听说是他亲自剔出来的,什么时候给你看看,很漂亮的一块,我给你欣赏了,作为代价,你先忍着。”
指腹点了点,控着力道按下,玉流压着笑:“实在不行,装死人吧。”
敏郎咬着唇,几近崩离:“好、好……”装死人,他应该是擅长的。
玉流最初是睁着眼的,手中的骨头同她记忆里的没什么差别,就是死人和活人,还是不能一视同仁的。
依仗屋外斜斜落进来的月色,浅浅薄薄的光中,玉流道貌岸然地和他说这是哪块骨头,小郎君面红耳赤地抖着,还要配合地点头,双手紧紧陷进棉絮里,额头和手背上都是凸起的青筋。
她不觉得自己过分,直到被他嗔怒地瞪了一眼。漆黑的瞳仁边,是含着水花的细密红丝。
双眼都红了啊,玉流手里的劲儿不轻,脸上冒出点点热,倏地又被酒意盖了过去。
玉流瞪了回去,手下用力地捏了一把,听见他闷闷地呜咽。玉流笑着点点头,顺便闭上了眼睛。
伴着夜风,和柔的月光打在脸上,有点凉。
睁眼太久了,眼底的酸涩勾出点泪意。她缓了缓,低下头,发髻早就散了,一半的发丝如悬流落下,像隔着千里的鹊桥,含着春气,垂首引人来。
玉流犹如盲人摸骨,一块一块的骨头连缀成完整的躯体,在黑色的幕布中描摹出他原本的模样。
没有了外头这层美人皮,却依旧有着美人骨。
她在这条道上走得太久,见过的人太多,无数各有千秋的美人,杀多了,也就那样。人死灯灭,剖皮剔骨,观美人从来如观白骨,而今夜却要同人骨共眠。
如果没有这层皮,他们是不是会一样?深埋的容颜远去,渐明渐晰地变成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很像,但还是不同的。
宋繁声,不会这样。
玉流的手蜷起,停在了他的腹部:“我以为你只是瘦。”
很微妙的地方,被吊着的敏郎呼吸很急:“我、我又不是真的小白脸。”
“是吗,”玉流睁眼,俯身贴近,离他一拳的距离,“那要看和你谁比。”
他很想把玉流挡在中间的手抽走:“谁?”
“嗯……”脑子里溜过一串的名字,醉得半死的人在看见敏郎鼓起的嘴巴时,难得灵光了一把,“这个时候我如果说出别人的名字,你是不是会提裤子走人?”
“是——!”
“那和我比吧。”
这还差不多。
敏郎坐起来,腿骨相触,发抖的手揽过玉流的肩,挺直脊背,微颤的臂膀像棵装腔作势要把她罩住的小树:“比大人高,比大人壮。能把大人抱起来,就够了。”
玉流没有很认真在听,他忙着证明自己,没有发觉这个坐姿让她不太舒服。
她晃着脑袋低头看了一会儿,跪坐的膝盖往上抬了抬:“你说得对,你不是。”
脸上的酡红已经褪去了不少,玉流却觉得自己好像要更醉了。捱下燥热,离热源远了点,外侯官仍记得要贯彻始终,一本正经道:“该我了,这儿再下去的话是盆骨,嗯,邦邦硬……哦,这块骨头下去……”
玉流停顿,新奇得很:“唉……唉!”
敏郎唯有沉默:喝醉了依然是个女流氓。
女流氓说:“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进地牢观摩过,那是个死囚犯,一群人下手没个轻重,人给弄死,挺没意思的。噢,你放心,我就见过那么一次。”
敏郎继续沉默:放心不了。
屋外风声渐响,同屋里的人声一起,一声声的,持续又骤停,清亮又低柔,催人神游。
玉流的眼神逐渐涣散,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在万丈峰时的那个黄昏雨夜,枝头成双成对的翠鸟在绵长的雨丝中吟唱颂情,她坐在树下,听着已成的喜事。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啾啾……啾啾……”
没完没了的,此起彼伏的,太吵了,吵得她头疼。随手捡起块石头在手心里掂着,一下,一下,在扔出去的前一刻,玉流咬牙忍住了,不至于,没必要。它们不走,她走,不扰鸟好事,为自己积点德。
她刚起身,叫得正欢的翠鸟却突然飞下枝头,红绿相缀的山中雀在她眼前变成了勾魂的男鬼,把溢血一样的艳红飞羽啄下,递到她眼前,说我们交换。
她问要换什么?
男鬼说换你闭眼。
她问为什么?
男鬼对上她静水长流的眼眸,不堪让他伸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低低地祈求:“别看,因为……很丑……”
“怎么会,你多好看,”玉流拿下他的手,真心实意地称赞,“还活着的人里头,敏郎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好看到,她又要犯错了。
似梦非梦,敏郎最终崩溃地伏在她的肩头。
玉流真的是个很糟糕的初学者。
偏偏她没有这个认知。
“没事吗?”她问。
他很烫,身上覆着不知几层的薄汗。头上蒙着一层水,从鬓角,滑过眼睛,惊起灼烧的刺痛,最后顺着下颌滴在胸前。
他平息着漫布周身的枯草野火,用干净的衣角替她擦净手:“没事。”
“你不会觉得很无趣吗,日子整天就这样了,不比在地方,你还能出去走走,在我身边,或许就像是进了一个新的囚笼,你……真的会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
敏郎没有立即回答。有的人喝醉发疯,有的人喝醉自省,玉流是后者。他同她十指相扣:“为什么不愿意?一定要看以后吗,当下不好吗,只有大人和我,就够了。”
拥冰融水,砸石移山,如此渺茫徒劳,恍如南柯一梦,却仍有人明知不可而为之。
谁都想要以后,谁都知道以后太远,他不要一败涂地,他要慢慢来。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他要等藤开花,先要让藤恋树。
玉流不知道如何说,当下和以后,哪会分得这么清楚。
下巴搭上他的肩头,感受着他还在震颤的胸膛,热气上浮,漫过眉梢。
他似乎又是对的。
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一天,当下永远比以后能抓住。
“很好,很好……”她轻声絮语,疲累的身体终于要松怠下来,“是不是……”
后面的话止于舌根。
她的脸颊被一阵热汗淋湿,瞬间的发麻贯穿全身,腰背发酸发软。
是敏郎在出汗,贴上了她的脸。
耳后像是汩汩的泉眼,水珠一滴滴冒出来,下颌线是泾渭分明的横截两面。
他好像,好像有点起皮了?
光动动手就能烧成这样吗,还是赵颐给他用了什么劣等的粉膏?
玉流偏过脸,空蒙的眼睛眯起,她看见他耳垂顶端有颗小痣。
小小的,如溅开的墨滴,像是一颗心。如果不是挨得这么近,如果不是她凑巧偏过来看,她都不会留意到。
玉流眨着眼睛,张嘴咬了一下。
“啊……”
“爽吗?”
“……爽。”
她安抚地舔了舔,按住他的肋骨,手中用力,轻而易举地推到了毫无防备的人,继续她没能说完的话:“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唉?什么轮到?”
容不得他多问,玉流弯下身从床底扒拉出一个四方木盒,眼底游动着恶劣的笑意:“这个,我也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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