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色与蜀地大不相同。蜀中的烟雨总将山峦浸得朦胧,而此处的阳光却像融化的蜜,把新抽的嫩叶都镀上一层金边。送亲队伍蜿蜒在山道上,四十余人的朱红仪仗,倒像是给这青山系了条喜庆的绸带。
轿帘被一只素手掀起,露出少女半张倦容。玲珑今日未施浓妆,只唇上点了些胭脂,反倒衬得肌肤如雪。发间三两支金丝攒珠簪,随轿子晃动轻轻摇曳,倒比那些满头珠翠的新娘子更显灵动。
“这破轿子......”她在锦垫上挪了挪身子,绣着并蒂莲的裙摆已皱出几道痕。蜀绣讲究“平齐细密”,可再精细的针脚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师兄!”
她突然探出半截手臂,腕上金铃叮当作响。不过片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乌骓马稳稳并行在轿侧。马背上的男子俯身时,束发的红绸带拂过轿窗,带着松墨的气息。
池连尽着了一身绛色骑装,衬得眉目如画。他低头时,阳光正好穿过道旁梧桐的间隙,在他鼻梁投下错落的影。玲珑望着他睫羽下那汪清潭似的眼睛,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人在她心尖上系了根丝线,此刻正被轻轻拉扯。
“何事?”他问。
玲珑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雕的喜鹊,“你下马来说话可好?”她歪着头,发间金簪流苏晃出一片碎光,“骑着马多累啊。”
池连尽却突然直起身来,手中缰绳缠了一圈又一圈,骨节都泛了白。
“不合规矩。”
他声音比平时更沉,像压着块石头,"你该把盖头遮好。"
山风忽然大了,吹得轿帘啪嗒作响。玲珑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忽然笑了:“师兄是怕薛家嫌我不够端庄?”她故意将身子探出更多,红纱广袖垂落在轿外,“反正都要嫁去千里之外了,还不许我多看你几眼?”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乌骓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池连尽握缰的手背青筋突起,半晌才道:“就这样看吧。”
语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可眼神却飘向远处山峦,始终不敢落在她身上。
轿内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原来玲珑赌气往后一靠,后脑勺撞上了轿壁。她揉着脑袋,瞥见窗外那人瞬间紧绷的肩线,心里那点郁气忽然散了——不知何时,那人耳尖已然泛起一抹血色。
自上回轿窗边的对话后,池连尽便始终策马行在轿侧三步之距。玲珑每每掀帘,总能瞧见他被山风拂起的绛色衣袂,像一片不肯落地的枫叶。他虽少言,可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倒比什么解闷的玩意儿都强。
“唉——”
这声叹息混在轿铃叮当声里,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指尖绕着金线绣的鸳鸯戏水图样打转,那对鸟儿如今瞧着倒像是要被拆散的苦命鸳鸯。
天下美人如云,她还没赏遍江南才子的温润如玉,没见识过漠北儿郎的豪迈不羁,如今却要囿于深宅,做那劳什子的少夫人。
“薛沉雪......”
她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蜀岭相隔千里,两家虽世代交好,她却从未见过这位未婚夫婿。只听说那人武艺非凡,剑出时如月照千山;又传闻他生得“郎艳独绝”,连洛阳城的牡丹见了都要羞敛花瓣。
“公子只应见画,绝非尘世间人......”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着这诗句,忽然“咔”地折断了半根指甲。玲珑吃痛回神,暗骂自己没出息——自己不就是被这句诗哄得点了头?如今倒像个待宰的羔羊似的忐忑起来。
轿外传来马儿不安的响鼻。她悄悄掀帘,正看见池连尽修长的手指抚过乌骓马的鬃毛。阳光穿过他指缝,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投下细碎光影。这般品相,难怪能在六岁那年被她爹在流民堆里一眼相中。
“师兄。”她突然出声,“你说那薛沉雪......”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可比你好看?”
池连尽握住缰绳的手倏地收紧。山道转角处吹来的风忽然大了,卷着几片早凋的红叶扑进轿内。有一片恰落在他眉心,像点了颗朱砂痣。
“师妹。”他终于转头,眼底似有薄冰浮动,“慎言。”
玲珑却噗地笑了。她太熟悉这表情——每回她口无遮拦时,师兄就会露出这种“恨不能把她嘴缝上”的神情。让纪无念也频频自嘲怎会生出这流氓一样的女儿来的。
“我爹眼光向来毒辣。”她故意晃着脑袋,金步摇垂珠扫过脸颊,“当年能在流民堆里扒拉出你这块美玉,挑的女婿定然......”
话音未落,却听池连尽沉喝一声,乌骓马突然加速,绛色身影转眼超到轿前三丈远。玲珑觉得甚是有趣,可笑着笑着却忽然鼻尖一酸,下唇不自觉撅了起来。
师兄耳根那抹红,倒比嫁衣上的朱砂还艳三分。
岭南的暮色来得迟,酉时的天空还泛着橘粉色的霞光。送亲队伍在山脚别院前停下时,惊飞了几只栖在檐下的白鹭。玲珑掀开轿帘,山风裹着陌生的草木香扑面而来——是了,这里再没有蜀地熟悉的青竹气息了。
“姑娘仔细脚下。”陪嫁的嬷嬷递来缠枝银手炉,却被她摆摆手推开。盖头下那双杏眼正透过红纱打量这座青瓦白墙的院落。比起降云楼的飞檐翘角,这岭南建筑倒是方正得近乎古板。
梳洗罢,她散着一头青丝倒在榻上。锦被是新晒过的,有阳光和艾草的味道。这十日车马劳顿,此刻连骨头缝都泛着酸。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最后几个师弟在收拾行装。
“池师兄?还不走吗?”年轻师弟的声音带着困惑,“再晚就赶不上宿头了。”
沉默像一滴墨在夜色里晕开。玲珑蹑手蹑脚挪到窗边,借着月光看见那人抱剑倚在墙边的剪影。绛色衣袍褪去了白日里的鲜艳,此刻凝成一道暗红的痕,仿佛结痂的伤口。
“你们先走吧……我晚些跟上。”他的声音比山雾还轻。
小师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墙下的身影却始终未动,只有剑穗在风里微微摇晃。
窗外树影婆娑,再不见故人衣袂。唯有满山鹧鸪啼鸣,声声催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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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岭南特有的夜雾漫过院墙,将月色洇成朦胧的霜色。池连尽背靠青砖,酒坛倾泻出的琼浆在衣襟上浸出深色痕迹。怀中长剑微微震颤,似在应和主人胸中翻涌的郁气。
“铮——”
剑鸣未歇,他倏然抬眸。檐角风铃纹丝不动,却有三片青瓦错开了位置。酒坛轻轻搁在苔痕斑驳的石板上,未发出一丝声响。
内院厢房外,十数黑影正如墨汁渗入宣纸般蔓延。为首者刀尖轻挑门闩的刹那,忽觉颈后微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顺着脊梁往下淌。
“借过。”
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时,那人看见自己的无头身躯缓缓跪倒。月光下,两颗头颅如瓜果般滚落阶前,惊起一蓬尘埃。
池连尽甩去剑上血珠,抬起玄靴踢开那颗凝固着错愕神情的断头。酒气混着血腥在庭院中弥漫,他踏出阴影的瞬间,剩余数人同时惊退三步。
“蜀中降云楼池连尽。”他剑尖点地,青石板上绽开冰裂纹,“诸位夜访新娘别院,是要讨杯喜酒?”
夜风掀起他散落的发丝,露出那双比剑锋更冷的眼睛。檐下阴影里,这十数人缓缓显形,刀光织成密网。
“杀。”
这声过后,无数道寒芒同时暴起!池连尽旋身时剑光如瀑,将最先扑来的二人挥出的剑刃斩断,那剑尖持续迫近,眼见就要割断二人喉咙绽出红梅。两人身后却突逢力道将其身位后移,这刃口只堪堪破开黑衣,擦出丝丝血花。
“可惜……”池连尽原地挽了一圈剑花将剑身反手持住。这一剑没能割肉饮血,言语间抬眸目光杀意更甚,“血刃堂的挪云手?”
这位可是在江湖上相当出名的大高手,听闻于数月前便已位居血刃堂天字第七。看来这会是一场很有意思的战斗了。
“此人不容小觑,切勿冒进……”
还不等这人话落,忽从池连尽身后袭来几枚银镖割开风声,却被飞来酒坛碰个粉碎。而在一片飞溅的酒水与陶器碎屑之中窜出一道人影,扬起的刀刃已直直削了过来。
然而这道寒光只闪了刹那,池连尽竟头也不回,迅雷般的剑刃在空中切出几道弧光——破招细节都未能被他人捕捉,他的刃口已经割开那人的脖子,转眼间连头都被他提在手上了。
他此时一身森寒杀气满溢而出,如凛冬寒风扑面而来,仿佛能直扼住喉管,令人窒息。
“我师妹睡觉最忌吵闹。”他提着头颅的手轻轻松开,任其随意滚落在了地上,“诸位且安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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