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峡，茫崖地脉。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地脉森林，地脉之上雷云密布，灵气和魔气相互缠绕吞噬，形成浓郁的灰雾遮蔽天光，草木疯长，妖兽蛰伏。
混沌浊炁滋养了这宛如平原般广袤的裂谷，也威慑着所有妄图闯入的不速之客。
因此通天峡也被称为大陆禁地。
“怎么回事，为什么师尊发出的信号会来自地脉深处？”白袍修士看着手中紫微磐所指的方向，面色凝重的低喃道。
跟在他身后的少女上前，和白袍少年的紧张不同，她瞥了一眼后只淡淡地吐出一句“不知道”就扭头看向了别处。
穆寒殊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继续琢磨起手里接收讯息的紫微磐。
莫不是这东西出了问题？
“师兄……”
“怎么了？”
他应了声，没有抬头。
通天峡地处人魔交界，茫崖又是整个裂谷最宽阔的地段，这里的浊气浓度可想而知。
穆寒霜脱下斗篷，退了两步回到少年身后，死气沉沉的眼珠咕噜转了转，平白无故道“或许你可以亲自下去看一看。”
“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力量击中后背，少年犹如断线风筝般跌出断崖。
慌乱中他试图御剑，却发现灵力在地脉压制下根本聚不起来，只能咬破指尖引心脉血捏诀。
“万风生籁，千里传音。”
指尖无数光缕应运而生，咒律化作金色玄鸟，拖着流星尾羽朝半空飞冲，但还没等飞出断崖，就被一只雪白的手抓住。
手的主人正想用力捏碎这只鸟，可转瞬间金缕却化作白烟径直缠上手臂，内侧生出锥刺扎进血肉，表层透明的幽光映出少女错愕的表情。
下一秒，整个人被拽入悬崖。
“轰隆——”
雷声撕裂天幕，漫天白芒照亮了遍布断崖的藤蔓，顺着藤蔓经脉往下延伸，雨水瀑布汇聚成一潭黑沉沉的死水。
四周弥漫的瘴气出现了细微的颠簸，氤氲水汽逐渐往外围涌散。
很快，两具躯体从底部浮了出来，被一股力量拖至岸边。
月华稀薄，迷雾蒙蒙，一道身影迎着雷光自寒潭尽头的洞窟下缓步走出，最终停在了少女血肉模糊的手臂一侧。
早已涣散的瞳孔倒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面部细节被水光虚化，轮廓隐在波粼之后，一切仿佛都是灰白的，唯有那人耳边的红色吊坠闪烁了点点碎光。
“真可怜。”
这是一个称得上年轻的声音。
宛如铃音萦绕，像哀叹又像嗤笑。
不知过了多久，身影重新动了。
他抬手在指间划开一个小口，血珠子凝成一团滴落进了少女的唇缝间。
伴随血液渗入，细密的痒意从手臂蔓延至全身，伤口飞速结痂，干涸的紫府丹田开始吸纳浊气，疏通晦涩淤陈的灵脉，就连混沌未开的识海也跟着震荡。
离暚痛苦的呜咽了声，倏忽睁开了眼睛，翻身扑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
头顶闪烁的雷光恍惚间和神山陨落的画面重叠，眼前腥风肆虐，血雨不止，漫天云雾被烧熔成水汽，玄雷穿刺仙宫云殿，断壁残垣中淌过污浊的赤河，鸾凤金龙尸首横陈遍野……
无尽巍峨的神山就这样被焚火吞噬，犹如糖糕般融化坠落。
而她榨干神力挽救，也不过螳臂挡车。
幻象最终破灭，红光汇聚成面前的一滩血污，离暚晃了晃脑袋，意识从画面中剥离出来，借着雷光低头打量自己的手，白皙如凝脂，修长如葱兰，即便粘上污秽的泥土依旧可见筋骨卓越。
但这并不是她的身体，脑海中多出来的记忆也全然陌生。
她爬起身查看周围情况，结合记忆猜测自己正身处人界裂谷通天峡，当年瀛洲陨落后与大陆融合，形成了一整个茫崖地脉。
时间竟已在虚无中过了三百年……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静下心来理清脑海中的记忆，不出所料的发现了两个最棘手的问题——她现在的这具躯体是只法力低微，神智未开的魇灵，一种靠吸食地脉浊气生长的低阶混沌妖兽。
人身是与天地阴阳五行最和谐的状态，动物精怪修炼都需要先褪去原身修出人形才能更好的吸收日月精华，而最低阶的妖兽要想修成人形难如登天，毕竟妖物成形要先开灵识再修人身。
地脉没有灵气，妖兽们退化了炼化灵气的能力，只能依靠浊气修炼，但体内气息驳杂又容易导致识海不清，神智难开，所以更加不可能修出人身。
但这魇灵有人身却无神魂。
不容她细究缘由，第二个问题很快道出了真相——强行帮这只小妖怪修成人形的正是当年毁灭神山的罪魁祸首。
被归墟众神镇压在地脉整整三百年后的今天，他竟妄图欺瞒封印，放出自己的分身潜入人界寻找解开封印的办法。
烧毁神山，害她与诸多神官身死道消不说，竟还意图霍乱人界大陆，真当神界都死绝不成？！
离暚心绪复杂，继而想到自己在全盛时期也只有五成把握能够斩杀那凶神，更别说现在成了手无缚鸡之力，需得仰其鼻息的小妖。
为今之计是先活下来，利用身份蛰伏在其身边，待寻到恢复力量的办法再伺机将他斩草除根！
这是目前她能想到最优解的办法，自己没有魂飞魄散已属不幸中的万幸，如此想，离暚便觉得天无绝人之路，索性盘腿坐下调息片刻，等身上的衣服彻底风干了才往寒潭背后的洞窟走去。
地脉森林常年不见天日，峭壁上长满了一种名为“月附藤”的巨大经状植物，它的叶片吸收月光后会呈现妖冶的红色，密密麻麻的覆盖在石窟周围，宛如赤龙的鳞甲。
“你在看什么？”
身畔冷不丁传来一声轻问，贴着耳廓流转即逝的温热令她悚然一震，额心随之传来刺痛。
她捂着额头，低头瞧见只精美的白靴踩着泥水从侧面绕过来，欣长身影驱散周遭的灰雾，缓缓停在面前。
同记忆里一样，那是个眉目清朗隽秀的少年，面庞冷如玉质，五官精雕细琢，墨发被乳白玉冠利落地束起，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露出半截锁骨，左耳一颗红色吊坠和昳丽的眉眼相得益彰。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宛如稚子的语气唤回了她愣怔的思绪。
离暚放下手，垂眸时呼吸有些凌乱。
见她一直低头逃避自己的目光，溪行伸手扣住她的下颌，捏住她的脸抬起来与自己相对。
少女秀眉微蹙，白到透明的皮肤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睫羽覆住琥珀色的瞳孔，受惊般不停颤动。
这是在恐惧？
他不禁感到新鲜。
“吃了我一滴血，竟还生出了灵智吗……”
“我在看上面红色的藤叶”离暚指了指头顶，两人力量悬殊，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紧牙关带着哭腔挣扎道“主……主人，有一点点痛！”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让人不忍责备。
然而溪行只是冷漠的审视她，直到一滴泪触及他的指腹，方才嫌弃般松开了手。
得以解脱的离暚狠狠揉了揉面颊，被他另一只手里的银剑吸引了注意力，剑身泛着冷光，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好像在哪里见过。
溪行转身往石窟深处走，散开的衣摆跟随动作起伏，上面若隐若现的金色祥云纹理暴露在暗光下。
这身装扮好像也在哪里见过……
离暚跟着他进入山洞，幽暗的洞穴内淌满了积水，被泡软的泥土踩上去一深一浅，正当她犹疑时脚下的水流忽然开始结冰，并不断朝四面八方扩散，直至整个石窟地面都变得平坦无虞。
寒雾让本就光线不足的洞穴更加阴森，她打了个喷嚏，搓着手臂往里走，走到半途余光瞥见了一具横躺在角落的残破身躯。
距离算不得太远，因此能清晰地看见青年此刻那张毫无掩盖的脸，记忆中从未摘下的面具早已不知去向，明晃晃地暴露出那张丑陋的面孔，烧伤的褶皱覆满皮肤，像有无数虫子在里面扭动，即将破开皮肉爬出来啃食血肉。
最让她震惊的是除却这张天差地别的脸之外，他此刻的装扮竟和溪行一摸一样。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不云山玄极宗露棠峰长随仙尊座下亲传大弟子穆寒殊，修真界黄金一代里的天之骄子。
半月前，刚从秘境历练回来的他收到了一则灵讯，放出灵讯的是他游历在外多年的师尊，露棠峰峰主连徽。
连徽此人多年来一直替宗门行走在外，神龙见首不了尾，继任长老后统共只收过两个弟子，正是在场的穆寒殊和穆寒霜二人。
只可惜穆寒霜是溪行的傀儡，替他游走人界寻找命理相合的替死鬼，好用来帮分身瞒过封印，趁机离开地脉为非作歹。
显而易见，穆寒殊就是那个替死鬼。
两主仆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把人骗了过来，她的脑海里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见溪行背对这边，离暚摸过去探了探他的脉搏，确定人还剩一口气在。
“你担心他？”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她心道不妙，忙不迭摇头否认“不是，我就是想看他死了没有。”
闻言，溪行嘴角扬起弧度，饶有兴致地追问“他替师授你术法，教你礼义，待你如亲妹，还给你取了名字，看到他这幅模样，你难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且不说没有，即便真的有也不可能承认，离暚觑着他的脸色，心道这魇妖心思缜密，笑里藏刀，十分不好糊弄。
她心沉了几分，然后果断表忠心“主人，是你点化了我，给予我第二次生命，我生生世世都只会追随你一人！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溪行又笑了。
他一笑卧蚕就会变得很明显，若仔细看还会发现他的眼睑尾部有一颗很明显的泪痣，是少见的朱红色。
“你现在说话可真有意思”少年漆黑的眸子流转过一瞬光华，似乎有些看不懂面前这只油嘴滑舌的小妖。
“主人若爱听那我便多说”
离暚立即顺杆爬，但很快发觉不对劲，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吧嗒”一声，手腕传来一丝冰凉，随后一串古怪的黑色符文沿着她清瘦的腕沿圈了起来，很快融入骨血消失。
她用力抹了把手腕，朝打完响指的溪行看去，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担忧“这是？”
“别紧张，送你一个小玩意儿”
“我可以拒绝吗？”
“你说呢”他又笑。
“好的，我接受，谢谢主人”最后两个字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口。
离暚甩了甩手，莫名感到烦躁。
这鬼东西绝对不简单，既然不告诉她那她就自己查，呵，邪门歪道的符文咒律她研究的多了去了，那时候这瘟神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主人，那家伙怎么办？”她自认为贴心的问道。
溪行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洞穴中心那座被泥土掩埋半截石像前，用灵力托出一团荧光。
离暚还不明所以，就见原本落在潭水里的面具忽然受到一股力量的召唤，从洞窟外施施然飘进来落入溪行手中，他五指扣住将其阖在自己脸上，彻底变成了玄极宗弟子穆寒殊。
“倒是省的我换脸了……”
听清这句话的离暚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又见他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太阳穴，半晌，忽然掌心向上微抬。
穆寒殊的身躯随之飘往半空。
失去意识的肉/体在即将升至石像胸口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石窟内倏地迸射出数道耀眼金光，四周墙壁不断有碎石滚落，尘嚣迎着光芒飞入半空，化作流萤包住昏迷之人。
一阵天摇地动过后，头顶传来剧烈的锁链碰撞拉扯声。
循着声音往源头看去，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宛如虫子大军倾巢出动，瞬间爬满了石像全身，似枷锁又似诅咒将其牢牢束缚着。
是封印溪行的无相大阵！
她凝目注视，眉头不自觉皱紧。
锁链在虚空中逐渐现出铜黑色本体，顶端钉在洞窟四周的石壁表面，尾部绕过石像捆缚住一团扭曲的空间，待穆寒殊的身体接近那处时，空间受到惊吓般不断变换然后主动去靠近他的身体，苍劲的链身随之剧烈的震颤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化成蔺粉。
这激烈不安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后重新归于平淡，符文微弱的光芒将溪行模糊的侧脸照了出来，他静静看着那团虚白色的空间把穆寒殊的身体吞没，表情一片漠然。
很快，大片金色符文犹如熄灭的火星，再次隐入了石壁之下。
溪行沉默片刻，忽然对她道“我们该走了。”
离暚还沉浸在刚才的画面中，闻言面露不解“去哪儿？”
落进深坑的白光平铺在神像周身，静谧又温暖，像是从料峭的寒冬来到了和煦的阳春三月，他唇畔含笑，言语中夹杂着说不出的期待。
“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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