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警告在弥青脑颅内回响。
“你不会假戏真做了吧?记清楚你自己是谁,是来做什么的。”
如果没有挖苦嘲讽又石破天惊的这一问,弥青可能真的沉醉于玄鸟峰平静祥和生活的幻象中,刻意忘记自己不堪的身份和过去。
夜阑人静,弥青屈膝靠坐在一块石壁上,远离那边热闹的队伍。
已经暮秋了,秋收接近尾声,玄鸟峰弟子踏足的地方也越来越远,来到昆仑山脉最边缘的村落。距离太远的缘故,玄鸟峰弟子们无法再当日上下山来回,近来夜里只好借宿于村民的屋舍,弥青也只能跟着送饭的队伍三五日才来一趟。
但他也不用全程跟着队伍,阴差阳错,他有了无懈可击的理由可以独自上下山,这也就给了他去见聂枢冲的可乘之机。聂枢冲耐心有限,在最近一次密会中,她催促他速战速决。在她的言论中,玄鸟翎是玄鸟峰的圣物,逢成亲做寿这样的大事,一定会拿出来祭天祈福,所以他被命令快点蒙骗聂九光成亲,窃取玄鸟翎。
弥青都不知道聂枢冲哪来的底气,相信他能拿下聂九光。
当时聂枢冲神情幽暗,道:“你尽管去做,如若不成,我还有后手。”
他本以为她胸有成竹,可在他出门时,又意外听见她呢喃自语:“不过到那时,她肯定能猜到是我回来了。”
弥青不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谁,但默默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底,原来玄鸟峰还有人能令聂枢冲忌惮。
不知不觉,他脱队有些久了,聂九光找过来,他心里突然又踏实起来。
两个人窝在灯火阑珊处,独享这一片静谧的星空。
这时候,一名老村妇捧着团布袋子过来,布袋子里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光芒,是萤火虫。
老村妇恭敬又和善地问:“九光道长跟小道长怎么在这么冷清的地方待着?”
聂九光笑笑:“难得清静,随便走一走。”
老村妇年过半百,在聂九光面前反倒露出小女孩的羞涩:“那我不打扰二位清静了,这个萤火虫袋子给你们照路。”
聂九光受宠若惊:“捕萤火虫可费功夫了,给我们多可惜,我不怕黑,拿去给孩子们玩吧。”
老村妇坚定要给她,感慨地说:“九光道长还是跟以前一样。也是一年秋收,那时我还小,夜里迷了路哭得不行,九光道长你就犹如仙女从天而降,给我抓了萤火虫安慰我不要哭,带我找回家中。真快啊,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了,你恐怕都忘了这回事,老身却从来没忘过,一直放在心底。”
聂九光从回忆里搜寻,找出无数个类似的情景,却无法对上到底是哪个。她收下了萤火虫袋子,朝老妇人露出和煦的一笑。
接下来便再没有旁人打扰。
聂九光将萤火虫袋子挂到一旁的树桠上,宛如一盏明灯照耀这一方小天地。
弥青视线跟随着这盏灯,看见布袋子里的萤火虫们横冲直撞地飞来飞去,不由出了神。
不知联想到什么,他的表情愈发凝重。
他的声音很失落:“你看这些萤火虫,它们被困在这个布袋子里,明天天不亮就会死了,生命何其短暂而脆弱。”
聂九光转头看他,不解他为何有此伤感之言:“何出此言?”
弥青怔怔出神,沉浸在失落中无法自拔:“刚才听到那个老妇人的话,我不由想到我自己。像我们这样毫不起眼的凡人,之于九光你这种天赋卓越的修行者,恰如蜉蝣之于四季。蜉蝣朝生暮死,于四季不过一日;而我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于你而言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假如我过些日子下了山,去过凡人的生活,你转头再想起我时,我是不是已经白发苍苍,或者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聂九光听完这些话,一时无言。对他的心疼,是她此时唯一的念头。她试图打消他的顾虑:“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么悲观的想法。凡人活百年,我活千年,虽然有差距,却远不及蜉蝣与四季,何至于此。就算你下山了,有空闲的话,我还是会常常去看你的。”
弥青渴望地看向她的面庞,纵然得到了时常探望的承诺,可他心中越想越偏激,不够,还不够!他压抑地隐隐颤抖:“可凡人没有灵力,生命很脆弱,一场山洪、一季寒冬就有可能死去。我总觉得我活不久了……我只想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尽力争取我想得到的。”
聂九光不知如何安慰他,他看向她的眼神太炽热,仿佛有无尽的求而不得,只有她能拯救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想要得到什么呢?”
弥青的带泪的脸飘上一层绯红:“……爱,没有偏见的爱。我本可以把它深埋在心底,可我就要下山了,我藏不住地想让你知道,有一个凡人正在爱着你,无望地爱着。”
少顷,聂九光瞳孔微颤,垂眸思索,良久都无法回应。
远处传来呼唤声,随着这声呼唤,一名少年探头走近,看见九光时他眼睛一亮:“师叔!”
同时看见了旁边的弥青,少年立刻气鼓鼓:“又是你!每次你都一个人把师叔拐跑,霸占着她不让她跟我们在一块。”
弥青撇开脸没有理会,不知是不欲计较还是没有心情,情感被没有表情的面庞压抑着,拄着拐走远两步,拉开与聂九光的距离。
看他瘸腿的样子,聂排风顿感焦躁:“你腿都瘸了,还一次不落地跟着我们下山。”
说完仿佛不够解气,奚落一句:“你可真会走路。”
此话过于刺耳,聂九光皱起眉头,见弥青始终一副逆来顺受的神态,她不得不喝止:“排风。”
她沉声训诫:“你怎么能说这么刻薄的话。”
聂排风不服气地还想争辩,可就算夜色昏暗他也看清了师叔异常不喜的神色,讪讪地闭上嘴。
他恼羞成怒地四处走动,抬头看见了挂在树桠上的萤火虫灯。转头看向师叔,他有心想撒个娇和解:“这个萤火虫灯真有意思,可以给我吗?”
出声的是聂排风,可聂九光在意的却是此地另一个人的心情。
刚才那声索要的话语仍在回响,这一刻她竟然产生一种负心感:“……还给弥青吧,萤火虫灯是他的东西。”
被拒绝了,聂排风十分委屈,孩子气地跺脚:“师叔,我以前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
不等话语声停下,弥青吃力地大迈两步走到树桠前,解下布袋子,萤火虫四散着飞开,星星点点包围在他身边,又一团团飞走了。
聂排风目瞪口呆地张着嘴:“你——”
聂九光与弥青无声地对望。
她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要萤火虫们“解脱”,他也一样。
终于吐露爱意,弥青本以为自己的心灵能得到片刻安宁,然而随之而起的却是更强烈的不安和恐慌……她会接受吗?不、不要接受,有陷阱……期翼、忐忑、害怕、后悔等种种情绪在胸膛中杂糅,像无底洞一般,将他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秋收后,弟子们都回到玄鸟峰,准备迎接一个寻常又温饱的冬天。
一天比一天冷了,某日聂神阙清晨起来打坐时,看见了树上挂着的寒霜。
不知为何她感到有些心慌,就算坐在道台上冥想,也无法平静下来。
晨练结束后,江傲来走进殿中向掌门禀报秋收的收成,起码这个冬天各个村子不会发生饿死人的惨事。
聂神阙沉吟,既然治下太平,那引起她心慌的事情就不是村民了。她思来想去,想到了“玄鸟翎”。她问:“你近日可有勤加修炼?玄鸟翎中的功法,可有一二感悟?”
江傲来低下头,语气惭愧:“弟子不才,虽然从未懈怠过修行,可玄鸟翎的法门始终无法悟到。”
聂神阙幽幽地叹口气:“为师倒也不是怪你。只是我今日心中突然有一种预感,她……要回来了。掐指一算你们师祖已经过世三年,玄鸟峰中再也无人修得玄鸟翎中的功法。到时她若回来,这里谁人能敌?”
江傲来面色凝重。他知道师傅口中的“她”是谁,她叛离玄鸟峰的时候,他已经懂事了。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玄鸟峰的前辈们对此讳莫如深,如今知道“她”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就连聂九光都未必听过,因为那时聂九光才刚出生不久。
“她”如果回来,恐怕要引起一场浩劫。
告退后,江傲来打定主意,今日起必要专注修行,势要排除万难,领悟玄鸟翎中的功法。他是神族遗脉,天赋已是当世最高,就算玄鸟翎中的功法再怎么奥秘难解,如果连他都无法领悟,试问还有谁能?
同一日晚些时候,聂九光来向聂神阙请安。
聂神阙嘱咐女儿:“当前山下没什么琐事了,你要开始专心修炼。方才你大师兄江傲来在这儿跟我请示过,要研习玄鸟翎中的功法,你便跟他一块儿吧。唉,虽说近万年来天地间的灵力愈发薄弱,导致玄鸟翎中的功法越来越难以勘破,不过总要尽力一试。”
聂九光颔首表示明白,顿了顿,随即提起另一件事。
当听见女儿提起婚事时,聂神阙在此之前从未意料到:“谁?你的意中人是谁?”
她错愕不已,素来端庄的神态也有了些变化。
“弥青。”聂九光认真道:“他叫弥青,如今就住在药圃旁的杏林别院,仲夏时是我把气息奄奄的他带上玄鸟峰。”
闻言,聂神阙眼底的顾虑越积越深:“我不是指我不知道这个人……我的意思是,你们相识尚不足半年,你怎么会突然想跟他成亲?”
聂九光神情坚定:“我喜欢他,这跟认识了多久没有关系。他善良顽强,一片赤诚,就算只是凡人却勇敢地追寻所愿所想。当他内心苦苦挣扎着向我示爱时,他甚至明确地以为我不会答应他,可他还是不想违背本心,诉说了他的爱意,我怎能不为之动容?我愿意打破常规,破除修行者只跟修行者成亲的惯例,给他一个惊喜。”
聂神阙听着皱起眉头:“九光,你到底是爱这个人,还是被他的楚楚可怜打动?你分得清怜爱和喜爱吗?”
“当然分得清。”聂九光心中有数,反过来教诲母亲:“这世上有许多种爱,怜爱、敬爱、贪爱抑或纯粹的喜爱,并没有对错高下之分。我承认,我对他是由怜生爱,但这并不表明我的爱就不是爱。我爱他,我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
然而正是因为这份通透,才更让想阻拦的人无从下手。
聂神阙长久地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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