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草木生发,空气中一股挡不住的清新与芬芳弥漫着。
江傲来拄着拐杖站在药圃当中,恍惚中听见什么,转身望过去,视野里是一成不变的景物。
她已经携侣离开两年了。
在不死药的疗愈下,他的身体逐渐好转,已经不再需要借助轮椅,慢慢恢复成从前那样健康。
可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在她离开之后,排风也赌气跑回玄鸟峰,没有再回来过。他仍记得当时的情况,在听到她要走的消息时,排风极度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然后是排风撒泼的哭求:“师叔,我去杀了他好不好!”
这句话中没有掺假的成分,他真的想要杀了弥鳯。
九光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后辈,无奈道:“不要胡闹。”
在她的坚决制止下,排风独自出发去玄鸟峰。他当时说的是去鸟鸟谷,那里是独属于他和他的师叔的地方。
可凭排风的修为,根本不能安然无恙地跳下崖底。
他要去寻死。
这是排风一直以来惯用的手段了,索求不成就撒泼,再不然就寻死觅活。
如今他早已反应过来,在多年来的交锋中,排风就是借这一招把他排挤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甚至当年差一点就成功了,毕竟当时他已经答应从此留在药王谷,不再跟师妹和排风一起游方。若没有半途冒出的弥鳯,接下来师妹身边就会只有排风一个人。
功败垂成,比杀人还诛心。江傲来不知道排风会不会悲愤过度,真的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在寒冬腊月,他默默看着排风在峰顶崖边等了许多天,等到几乎跟雪顶融为一体成了摆设,才从此定居云台洞内。
排风最终没有跳下悬崖,去追随心心念念的鸟鸟谷,而是选择了活着。但他没有回到药王谷,留在玄鸟峰却也没住在弟子院,而是出其不意地久居云台洞……也许又是一招掩人耳目的苦肉计。
江傲来回忆着,师妹说过会回来看望他们。等她回到玄鸟峰找不到排风,误以为人真的出了变故,或许这就是排风想要达成的目的。
想通这个,他便返身折回了药王谷。
在某个平常的一天,他顿悟,师妹只会偏爱可怜的人。所以排风总能以示弱得到她更多的目光。
初见那个中原男子的夜晚,他依稀记得一个模糊的印象……月光与烛光,那人眼角有泪光。
他明白了自己致命的所在,与那两人截然不同,他的骄傲绝不允许他摇尾乞怜。
这就是他命定的死局。
不光如此,他还要云淡风轻地应承她的托付,自始至终做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她托他处置薄雩琈,把薄雩琈丢去药王谷东面荒无人烟的山峰上。
.
天上飘着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
薄雩琈蜷缩在雪地中,让自己仅仅贴着身后的树根,被严寒一次次冻醒又冻晕。
她用冷到迟钝的脑子想,就在这里长眠也不算糟。
这里的冬天很干净,没有往事,也没有你们。
再一次醒来时,她挣开黑沉的眼睛,入目是温暖的棉被、干净的屋子,以及床榻边为她施针的长身玉立的药师。
“你——”她挤出嘶哑的声音:“是你救、救了我?”
巫抵点头,给她递一碗刚熬好的药。
药师的医术很好,薄雩琈身上的冻伤很快就不再发红肿痛。
冬去春来,薄雩琈身体恢复如初,再也找不到去年在雪地里气息奄奄的影子。
但她发现自己一直用不了灵力。
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丹田里灵力充沛,可就是使不出来。她猜过是不是灵力不纯净的缘故?于是辟谷后再重新吸纳灵力,仍然一点效果都没有。
于是只能找上巫抵,看他有没有办法治。
路途中薄雩琈想,会不会是因为巫抵不知道她是修行者,给她用的药里有抑制灵力运转的功效?
如果真是这样,看在他救命之恩的份上,她不会怪他。
来到药圃,巫抵意外地问她:“你要恢复灵力干什么?”
薄雩琈理直气壮:“当然是报仇。”
见他一副超脱世外的气质,想来他也不理解世俗中的恩怨情仇,她便从头到尾解释一番她的经历,最后道:“妖女九光害死了我父母,我跟她不共戴天!”
巫抵的眼眸中蕴含着她不理解的情绪,令讲完遭遇后的她心中惴惴。
在她心里,他难辨年龄的外表下有着一种岁月赐予的温和宽宏的品格,他是值得倾诉的。
巫抵看到她,从久远的回忆中想起她的母亲……那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他与聂枢冲此生唯一一次接触,是在他还是一名小药徒的时候。
那一年,谷主带他们去玄鸟峰。峰上的一名女道长偶感风寒,他被派去医治。于是他知道了她叫聂神阙,闲谈中也知道了她患病的原因,在冬天顶着风雪刻苦练功。
他震撼地沉默。
隔日在他煮药时,在玄鸟峰鼎鼎大名的女道长聂枢冲稀奇地找来,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对他说:“师妹生病了,我很心疼,听说是你在给她医治?我们峰里有一泉九眼井,里面是玄鸟后人最爱喝的圣水。你用圣水熬药,师妹肯定能好得更快。”
对方话说得很僵硬,神情也远没有话语中那种关心,处处都透着怪异。但他听信了,去打了一瓮九眼井里的圣水。
以防万一,他自己尝了尝,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尝后也不见异样,证明圣水无害。
他把用圣水熬的药拿给神阙道长喝过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荒唐至极。
出于一种倾慕和懵懂,他顺从了意乱的她。
那次甜蜜的感受,被他一生珍藏在心底。
后来他才明白,这场变故是聂枢冲的阴谋。当时聂枢冲和聂神阙为下一任掌门的位置争得正焦灼,在如此重要关头,神阙道长与药徒“苟合”,名誉扫地。
被玄鸟峰老掌门带人撞破“苟合”时,他极为自责,但是事后神阙道长从未怪过他。
再后来,在一封她派人寄来的信中,他得知,九眼井圣水在传说中由玄鸟后人的泪和血净化汇合,凝聚着玄鸟后人最为真挚浓厚的情感。而只有在玄鸟后人想要孕育后代时,才会啄饮此水。
她猜出了前因后果,明白不是他的错。
那是一场明谋,玄鸟峰老掌门也看出来了。而聂枢冲的打算就是,丑事已经发生,聂神阙名声有损,老掌门迫不得已只能选择自己。
偏偏老掌门逆其道而行之,把玄鸟翎交由神阙道长继承。
最后聂枢冲就与玄鸟峰闹翻了,指责老掌门偏心,从玄鸟峰出走。
他曾经思考过,聂枢冲天赋、修为皆高于神阙道长,若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老掌门未必会弃她不用。
其实他与神阙道长的过往很单薄,印象里只有那副柔和的神情,以及深藏不露的难以察觉的自卑,这点仅有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心间。她这一生从未真正快意过,少时被师姐打压,成人后独自抚养女儿,壮年溘然长逝……
每每想到她,他便心疼不已。
故人已死,永夜不明。
在漫长的难以忍受的沉默中,薄雩琈生气地出声质问:“连你也不认同我报仇?”
在她心里巫抵是不同的,他应该认可她。
出于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甚至连弥鳯都可以不认可她,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必须认可。
她颤抖着声音驳斥:“我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对,我母亲是用计屠灭了玄鸟峰,可聂九光也反过来杀了我母亲,我的仇恨也是真的!”
巫抵从回忆中清醒,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明哲论道:“相比于真正遭受无妄之灾的人,那种贪婪地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负于强势,丧命于报应的人,并不算受害者。”
这段话彻底颠覆了薄雩琈的信念。
难道她的报仇是错的吗?
薄雩琈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药王谷,回到中山父母的坟前,这里长满杂草。
她跪在坟前,捂面泣不成声:“爹、娘,我不能给你们报仇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九光,你们别怪我……”
巫抵给薄雩琈施的针,只能够克制她的灵力最多一年半载。
两年过去,江傲来没有听说任何薄雩琈杀回来的踪迹,她真的走了。
他想起师妹临行前交代的话,她说薄雩琈心中仇恨太盛,对他们都充满抵触。只有找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才能真正开解她。薄雩琈也是玄鸟后人,是她世间仅剩的同族,她不想对方误入歧途。
师妹料事如神。
他办完了她交代的一切,心中余下一片孤寂。
不死药令他死而复生,带给他无尽的生命,与他而言应该也是一种悲哀。
日暖月寒,来煎人寿。
若有来生,他想化作山间的风,吹过草海,错过花田,轻轻盘旋在她身边,而她只感受到了一阵风。可他也不介意,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挥开无知无识、自由自在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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