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室。
宁岩把萨利文请进了客房，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西莫多。
异星捕手大多三米多高，将近四米，幸亏飞船大多建得格外宽阔，才能容纳一个异星捕手在其中自由活动。此时，这个巨人走进船长室，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立刻让船长室变得逼仄起来。
方去回站在船长席的高台上，恰好能和西莫多平视。
执行队的成员都无声地退了出去，负责整架飞船的安保工作。只留下宁岩和罗昌然两个人，分别守在船长室大门的内外两侧。
除了方去回，没人敢指挥他的“心腹”，因此，秦珏同样在船长室里，只不过走下了船长席，没骨头似的靠在驾驶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整着飞船的驾驶参数。
西莫多看了看船长室门口站着的宁岩，又谨慎地瞟了一眼身后的秦珏，最后对着方去回说：“你是Beta的首领。”
“我是尤加利叶集团首席执行官，和他们发现你的那颗星球的拥有者密米尔是竞争关系。”相比于人类来说，异星捕手更加单纯，和他们交谈只需要展现诚恳即可，但方去回仍然确保自己的每一个语调、动作和神情都完美无缺，精准得就像一个机器人，“你的神经索呢？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觉得，从对话的一开始就保持思维链接是最好的。”
似乎飞船的驾驶参数有点问题，秦珏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Beta说不行。”西莫多没有第一时间伸出自己的神经索。
“合作的第一步就是坦诚。西莫多，你是我、以及尤加利叶集团重要的合作伙伴，我不希望因为第一次见面时的敷衍，就为我们以后的合作埋下不该有的隐患。”
西莫多和人类接触不多，不知道人类是一种心里想着利益、嘴上说着漂亮话的生物，盖亚也不会向“新生儿”共享同族的记忆。他很快就被方去回用几句话说服了，伸出神经索，和方去回进行思维链接。
方去回格外干脆地把神经索连上自己的人机端口。
他的人机端口做过特殊改造，可以转换神经索的生物信号，无需像宁岩那样，还要摘下自己的电子眼，把神经索直接贴上自己的大脑皮层。
“你们是在海申系的密米尔集团星球——自然K-11遇见的，对么？”方去回微微低头，眼镜架上的细链轻轻荡了荡，“首先，西莫多先生，我需要向你致歉。根据我们的调查，抓捕你的人是尤加利叶集团的员工，竞争对手的利诱蒙蔽了他恪守企业准则的正直之心，他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抹黑我们的颜面，也是在恶意戕害我们的合作伙伴、挑拨我们与你，西莫多先生，的诚挚友谊。等返回开普勒Y，我必然会做出该有的惩罚，让所有人明白，我们与西莫多先生的友谊是不容置疑的。”
“哦、哦。”
西莫多晕乎乎地听着。
Beta的首领讲了好多人类话，他连蒙带猜地听着，只从中捕捉到两个意思：一，对方要惩罚坏人；二，他们是朋友。
真话。
西莫多于是嗯嗯地点头。
接下来，方去回又讲了很多，但他没听懂，也没发现，在方去回口中，“尤加利叶集团和西莫多先生”已经慢慢变成了“我们”，他对方去回的称呼也从“Beta的首领”变成了“首领”。
但思维链接告诉西莫多，首领没有骗人。
不骗人就是好人吧？Beta也是这么说的。
被人类的大饼砸得头晕脑胀的异星捕手怀揣着友谊万岁的单纯念头，结束了思维链接，之后开开心心地和Beta朋友打了招呼，离开了船长室。
一直背对着他们、摆弄着驾驶台的秦珏终于转身，仰头看着船长席上的方去回。
仿生面具果然还是看着不顺眼。方去回问：“什么事？”
“和船长先生汇报一下，”秦珏勾了勾唇角，但懒洋洋的，像是没什么力气，唇角刚刚扬起一点儿弧度，就又掉了下去，“我们已经驶离白熊系，前往凯撒系，预计124个首都星时间后可以进入距离最近的亚空间裂隙。”
方去回略一颔首。
如果加上在亚空间航行和抵达开普勒Y的时间，路上总共要花去至少333个首都星时间，但按照星系航行的标准来看，这已经算得上迅速了。
如果没有亚空间，那人类的星系航行时间就需要按“年”来计算了，极大地延误人类社会的发展。因此，哪怕亚空间航行的迷失风险一直居高不下，其中还盘踞着虎视眈眈的风暴虫族，人类也没法放弃争夺亚空间。
面对着秦珏紧紧跟随的视线，方去回面不改色地往自己的人机端口插入了一枚神经镇静芯片，不紧不慢地走下船长席：“Q先生，航行期间的安全问题就交由你把关了。”
Q是秦珏目前的代号。他现在的身份星际雇佣兵，因为接了方去回的委托，带着自己的团队护送他们返航开普勒Y。
秦珏问：“你去哪，船长先生？”
方去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连接神经索带来的眩晕和疼痛——神经镇静芯片只能减轻症状——才声调毫无起伏地回道：“休息室。”
“我要和你一起。”
“……不用。”
“凯撒系的戴森球近期在检修，太阳能源被向外排出，风暴频发，容易引发航行事故，我需要贴身保护雇主先生，”秦珏走上前，态度自然地扶住方去回的手臂，同时低头对他笑道，“增值服务，不加价。”
他的态度是那样的自然，好像不是老板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而是他是个见缝插针的狗腿子，抓紧一切时机要讨好老板。
方去回暗暗用劲，想要挣脱秦珏的搀扶。但他一用力，脑袋就嗡嗡地疼，太阳穴也一鼓一鼓，让他恍惚间产生一种自己大脑要被搅成浆糊的错觉。
好在，方去回对连接神经索有一定的适应性，这点程度的副作用还不至于影响到他正常活动。
秦珏又问：“休息室在哪儿？”
方去回蹙起眉心，不想理他。
但他忘了，自己有一个直觉主义的下属。
在船长室门口，宁岩啪地一下打开了飞船的智能导航系统，输入了目的地，一个大大的箭头立马出现，指向休息室。
宁岩面无表情地邀功：“领导，这里走。”
“……”
方去回阖了阖眼。
秦珏：“不错，果然还是船长先生的员工更加体恤上司。”
事已至此，方去回索性不再推脱，忍着头疼催促道：“快点。”
“高效率也得考虑船长先生的身体健康。”秦珏默不作声地调整了下姿势，好让方去回更多地在自己身上借力，“我倒是可以抱着你回去——这是最快的方法，你要试试么？”
Alpha就靠在自己身上，两人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一起。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秦珏能清楚地感受到，方去回的身体都在小幅度颤抖着，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而他抓着自己的手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手背细细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像是青蓝色伤疤横亘在Alpha白皙的皮肤表面。
这是人类连接神经索的副作用，但方去回的表现并不对劲。
方去回看起来对连接神经索的耐受性很高，高得可以说是不正常。要换成一般人，这时候早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意志坚强的能在注射了神经镇静剂后的六小时内恢复过来；至于像方去回这样——身为星联公民，未从事特种工作，也不追求癫狂的神经性刺激，理应一辈子用不到神经索——连接了神经索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秦珏基本上没有遇到过。
考虑到方去回的好面子程度，必然不会希望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秦珏想，得快点回去。
在船长室大门打开后，看到守在门外的罗昌然有随行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对方去回说：“别让其他人跟过来，我能早点带你进休息室。”
在撕扯大脑的剧痛里，方去回迟钝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Q跟我回去。”
凭什么！明明我才是首席最看重的得力干将，尤加利叶集团都知道我是首席面前的红人，怎么会被一个后加入的Alpha弯道超车？罗昌然应声：“好的，首席。”
在充满了事业心的嫉妒中，罗昌然目送着首席和Q——他甚至几秒前才知道这个雇佣兵Alpha的代号。罗昌然从自己的信息库里翻了翻，发现Q在星际雇佣兵群体当中查无此人——离去，两个Alpha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一走到罗昌然看不到的地方，秦珏立刻撑起方去回的身体，加快速度，半搂半拽着把Alpha带进了休息室。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感应到有人进来，休息室的灯光缓缓亮起。
在由暗转明的光线里，秦珏瞥了一眼已经闭眼咬牙的方去回，关掉了灯，在黑暗中把Alpha抱进了卧室、轻轻放到床上。
“……你真把我当成Omega了？”方去回压下粗喘，用他一贯平静的语调说，“一点小毛病而已。”
“怎么会？我是怕你故意用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去讨Omega欢心。Omega的客房就在你隔壁，对吧？我闻到他留下的信息素了。”秦珏摸了摸Alpha的脸颊，生物质合成皮肤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没有半点儿汗液，若非手掌下的身躯一直在颤抖，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正遭受身体上的痛苦。“医疗仓放哪儿了？”
“用不着。”
“自己什么状态还不清楚么？”秦珏冷哼，“我的舰队上有专门的神经索信号转换仪，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连接神经索给人脑带来的损伤，需要你急吼吼地和异星捕手直连？”
方去回从剧痛里挣扎着理了理思绪，低声道：“西莫多是属于尤加利叶的。”
都难受成什么模样了，还惦记着你那天外巨企的财产？借助了太空军团的仪器，难道异星捕手西莫多就会打上太空军团的烙印？
秦珏都要佩服起这些天外巨企的首席执行官了，压下Alpha微弱的反抗，冷酷地命令道：“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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