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最后两节课固定是大扫除,沉鸢和韩子辰班级的卫生区是相邻的,难免不期而遇。
两柄竹扫帚在三米开外相继竖起来,把持着扫帚的人隔着纷坠的落叶灼灼对视,视线相接处一路火花带闪电。
“看招!”沉鸢一个箭步上前,扫帚飒飒划破空气。韩子辰也不含糊,反手将扫帚抡了个满月,地上积聚的落叶被呼啦啦带起来。
一时间,狂风漫卷楼如倒,怒云缭绕尘暗生。战到酣时,沉鸢的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把垃圾夹当成光剑朝他砍去。
韩子辰就地一滚,从落叶堆里跃起,校服沾满碎叶,却也顾不得太多,抓起簸箕格挡:“没见过这么爱搞偷袭的!”
“兵者,诡道也。”沉鸢桀桀怪笑。
正当两人招式往来间,炸雷般的怒吼从天而降:“你们两个!哪个班的?!”
沉鸢的扫帚还死死卡在韩子辰的扫帚缝里,挣脱不开,二人慌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兢副主任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逼近。
林兢和胡先森不同,胡先森是文,那他就是武。
白衬衫绷在他身上,虬结的肌肉像要破布而出,很好地阐明了正义和真理。
此刻,山岳一样魁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两人完全罩住,像老鹰笼住两只雏鸟。
任谁也不敢不伏法。
“唉,江湖。”冒牌英雄扼腕。
“唉,原力。”盗版武士哀叹。
听着学校其他角落里传来的欢闹声音,沉鸢和韩子辰蹲在田垄上,悲愤地刨着土豆。每人六桶的任务量,分明把他们当牲口使。
这是锦青的一贯作风,与其写那些千篇一律的检讨,不如去劳动。
几个早就被罚的高年级学长显然已是惯犯,手法娴熟地摘着黄瓜豆角,还不忘对两个新手指指点点:“往根茎外面下铲,别跟刨坟似的,你看你们铲碎了多少。”
“摘豆角多容易啊!”沉鸢腹诽。他胳膊还酸着,刚才那场扫帚大战的后劲上来了。
韩子辰听到“刨坟”两个字,神色变得古怪,动作也迟疑起来。他自顾自地嘴唇张合了几次,终于凑到了沉鸢旁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你听说过没,”他颇为诡秘地压低声音,“这里原先是乱葬岗。”
沉鸢头也不抬,一铲子下去带出三个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冷哼道:“哪个学校没这种传说,不说别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有不埋人的黄土吗?既然到处都是坟场,活人扎堆的学校反而更安全好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不忘用铲背敲敲多余的土块,却不小心把土豆拍烂了。
“再说了,你不是还花钱参观过兵马俑么,新坟就比旧坟吓人啊?”
“那肯定不一样。就算真诈尸,秦始皇有空找你唠嗑?而且我说的不是整个学校,就这块地……”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然你以为这地为什么营养好,偏偏选这边种菜。”
“打住。”沉鸢这时候思维倒是异常敏捷,立刻制止了这个令人不适的话题,“别影响我食欲。”
他摇了摇头,发梢甩出的汗珠滚落到碧绿的土豆叶子上,像是眼泪。沉鸢心有所感,手背贴在额上,让自己显得悲切而哀戚:“你看我有没有那种阿克西妮亚的气质。”
在这个急需转移注意力的时刻,没有什么比扮演一个为爱痴狂的角色更能阻止住即将失控的胡思乱想。他转向政务楼天台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目睹了他们从卫生区到实验田的全过程。他卷着舌头,声音黏糊糊地飘出去:“格里沙~我什么也不怕!”
私奔就是他心里最顽固的浪漫。
可惜距离太远,他的呼喊半路就散了,沉鸢眼看着那个身影无动于衷地离去。
“阿什么玩意儿?”韩子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洋鬼上身的模样,赶紧拔出陷在土里的铲子挡在身前。一窝土豆被连带掀出来,土块从间隙里簌簌滑落。
沉鸢愤愤地调转铁锹,出其不意地向韩子辰发动攻击:“阿瓦达索命!”
韩子辰早就提防着他,以一个灵巧的摆胯动作避开了那道“恶咒”,同时将手中的土豆如投石器般掷出。
沉鸢显然没料到这场魔法对决中还掺杂着物理攻击,猝不及防间,土豆精准砸在他的球鞋上,又弹进了田垄里。
“我靠,你小子更阴好吧。”还好这凶器个头儿比较小,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出于恼怒,他还是要将它人道消灭。
“等等,”他的动作突然顿住,“这土豆长得怎么这么像你。”
“嘁,斗不过我就开始人身攻击是吧……”韩子辰本要嘲讽的话语突然哽在喉头,眼前的土豆线条竟真的隐约勾勒出了五官的轮廓,虽然和自己不像,但的确很像婴儿脸。
一阵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我、我跟你说...”他声音直打颤,前几天听到的恐怖故事又浮上心头,“据说有个学姐在这儿挖出块白森森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塑料玩具,结果是人的骨节...”
“扯淡。”沉鸢掂量着那个畸形土豆,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一块骨头怎么就认定是人骨了。而且这和土豆有什么关系,土豆白骨精啊。”
话虽这么说,他手心却莫名发烫,忙不迭把那怪土豆甩进韩子辰的桶里。
“那你扔它干嘛?”
“让你的土豆儿子认祖归宗啊。”
沉鸢强撑着冷笑,却看见韩子辰连退两步,死活不肯靠近那个篮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要是有钱,也就不怕这些牛鬼蛇神了。”
“那可未必,往往越有钱的人身上的孽债就越多。所以你这样的,冤魂都懒得索你命。”
“可那些枉死的水鬼、吊死鬼......”韩子辰的眼珠子四下乱转,“不是专找倒霉替死鬼么?”
“想多了,这里顶多也是些豆角精,萝卜精,黄瓜茄子精…”
“哈!”韩子辰突然笑出声,“头一回觉得你说的这么有道理。”
“是吧。咱可是无神论者,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接受过社会主义洗礼,怕什么怪力乱神?马克思保佑。”韩子辰神经质地在胸前胡乱比划了三下。
“你少乱祈祷,别再把邪神招来,还是赶紧干完活离开这里。”
先前那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其实他和韩子辰一样,内心深处是真相信有鬼的。他甚至产生一种他们永远离不开这块地的错觉,为了寻求些许安全感,他只在田垄边缘挖掘,双脚时不时要踏到田地之外才稍感安心。
日影西移,光线渐收,风也变得冷嗖嗖的。两人时不时心怀鬼胎地互嘲一番,可过后又都加紧了挖土豆的速度。不远处树林里有鸟归巢,吱吱嘎嘎地叫,很不吉利的样子。
那几个高年级的学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剩他俩。他们默契地加快了动作,铲子抡到飞起,泥土的腥气混着植物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天色不可阻挡地暗了下来,散在校园各处的人声逐渐被餐厅吸收,这边显得更加昏沉冷清。
两人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挖掘机一样机械运转着,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远处残阳如血。两道提着土豆桶的哆嗦身影在暮色中仓皇奔窜,活像被什么无形之物追赶似的。
这场劳动改造除了给沉鸢的手掌心带来了几个水泡之外,更将他本就不富裕的胆量消耗殆尽。
晚自习后,他熟练地扒在一班教室门口向里探头张望,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学霸过多的班级,哪怕放学之后都安静如鸡,沉鸢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明亮灯光下,窗户玻璃和镜子一样清晰,连鉴以一个沉思的姿势,看着他地鼠一样弹跳出现,手里的气球锤子迟迟不落。
等把沉鸢的精力耗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等我呢?”走出教室,他漫不经心地招呼道。
“不然嘞,我守候这么久,就是打算和你一起回宿舍呢。”
“不必了吧。”
“要得,要得。”沉鸢突然局促起来,原地踏着细碎的脚步,“不过我要先去趟厕所,换你守候我一下!”
四楼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传来一阵幽幽怨怨的嘶嘶声。正准备如厕的人脸色骤变,踉跄着倒退出来,险些撞进同伴怀里。
“这么快?”连鉴纳闷。
“厕所里有奇怪的声音。”沉鸢小脸煞白,扯着他的衣袖将他带进洗手间里。
这里寂静得只能听见坏掉的水龙头规律的滴水声,但滴水声有什么可怕的?连鉴无奈地靠在洗手台边:“我在这守着,你赶紧吧。”
“不行。万一我尿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我到底该继续还是不继续呢。”沉鸢疑神疑鬼的回答,“把我...把我吓出毛病怎么办..”
“那你想怎样?”
“你一定得听听那声音。”
两人像门神似地在洗手间外又守了十分钟,目送三波同学进进出出。
周遭的空气都要凝滞了。
“我真不是幻听,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所以不用听了。赶紧换个厕所,去楼下。”
“你不觉得蹊跷吗?怎么偏偏你进来就没有了,这声音简直有意识一样,或者说就像双缝实验里的灵异电子——”他摸了摸下巴,“观测者效应!你窥探它的时候,它就坍缩成正常状态了。这说明...”
“这说明你该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鉴无情打断,这个家伙最近沉迷各种灵异故事,眼睛都熬得发绿,“照这个逻辑,你不是也无法观测到吗?”
“这肯定是因为主角光环吧。”沉鸢信誓旦旦。
“行。”连鉴终于被气笑了,“既然你有主角光环护体,想必也不需要上厕所了?憋着吧那就。”
“不行不行,真憋不住了...不然你转身,和我背靠背,我才有安全感。”
“……你觉得可能吗?”连鉴无语,“给你一分钟,不上我就走。”
人只有害怕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胆小,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窝囊。
可连鉴不明白,明明求人的是对方,窝囊的怎么是自己。下次要是还不拒绝沉鸢的无理要求,那干脆找棵西南边的树吊死算了。
等着背靠背上完厕所,沉鸢也没有放过他,恨不得钻进他的口袋里,被揣着走。
月光亮得让整个世界沉到了水里,他们穿行在水底。树枝深沉的投影比夜色还浓,那棵半枯的栾树在楼面上划出黑魆魆的刻痕,嶙峋的脉络像冰冻的血管。
沉鸢一直用可疑的目光扫视周围,一有点风吹草动,心里便暗鬼丛生。
在他过度活跃的想象中,整栋教学楼都有了生命,刚才尖细的声音是它处在变声期的喘息。脚踏在路上是软的,分不清是路软还是腿软。眼前的一切都在诡谲地流动,唯有掌心的衣袖是静止的,带着温暖的皂角气味。
连鉴觉出胳膊上的分量。原本的不耐渐渐被一种古怪的情绪取代,他想问你干嘛不去找韩子辰结伴,你们下午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可说出来又太跌份。
这念头让他喉头发紧,像是咽下了青梅汁。
他忍不住放慢脚步,身体因为过份挺拔而显得紧绷,似乎这样就能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好让缩在旁边的藤蔓有个攀附。
确实有点走得太慢了,这条路像是能走到地老天荒。连他的思绪都开始发散,只可惜他理性过头,想象力也匮乏,心思总被袖口那颗纽扣拽回来。金属扣子硌在沉鸢手心里,不知会不会留下印子。
十分钟后,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穿堂风蹿进来,拨动着某个被遗弃的塑料荷花。铜丝扯动间,电子音断续地响。可惜侦探们已经走远,永远错过了揭开真相的机会。
“你们俩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回来?”韩子辰的声音打着飘,他自个儿独守空房的这段时间,没少游思妄想。
沉鸢把自己摔进床铺,虚无的后背有了着落,人也放松下来。
宿舍就是安全屋啊,他甚至对韩子辰戏谑挑眉:“别害怕,这不是回来拯救你了吗?”
连鉴懒得看他们嘴上逞强,摸出一罐可乐,手指放到了开关上。“嘭”的开罐脆响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黑暗,带起两声短促的惊叫。
灯又亮了,紧接着是一阵面面相觑的可爱沉默。
“要不...咱们今晚亮着灯睡?”韩子辰心里发虚,嘴也软了。
“我就勉强同意吧。”沉鸢立即借坡下驴。
两双写满恳求的眼睛齐刷刷望向连鉴,后者无奈地耸耸肩:“随你们。”
宿舍断电后,床头的两盏小夜灯紧跟着亮了起来。在这角度下,灯光将人影放大数倍,整个墙面布满了扭曲交叠的暗影。
虽然景象略显可怖,但总好过黢黑一片,黑暗太容易引发人类的想象力。
沉鸢抱着枕头,紧闭住眼睛。三十分钟后,他睁开眼,盯着墙壁上深深浅浅的影子发呆,影子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是有生命般。
他又想上厕所了。
“连鉴你睡了吗?”
“嗯。”
“……睡着了你还嗯!”
“不然呢?我现在就打呼噜。”
“不开玩笑好吗,我真的想上厕所。”沉鸢的声音突然软下来。
“去呗。”连鉴舒服地换了个姿势,“不过一晚上两次,有点太频繁了。”
这人实在是冷漠无情,欺人太甚,沉鸢一咬牙,缓缓吐出一句:“求你了,和我一起吧。”
他尾音有些发颤,听起来煞是可怜。连鉴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感觉自己像是伺候万岁爷起夜的司礼太监。
“这次不用背对背了吧?”
“嗯嗯。”
解决了膀胱的焦灼问题,沉鸢站在洗手台前,讪讪地对自己的如厕侍卫笑了笑。但是闪光灯有点扎眼,连鉴根本没有看清,只是一把揽过他,半拉半扯将他塞回了被窝,顺手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只有一次机会,只给你三天时间恢复正常,过后尿床上我都不管。”
“好的好的。”沉鸢爽快答应,点头如捣蒜。
白天热度虽减,但水管被晒了一天,里面的水都是温热的,他们又在六楼,水压不稳,冲出来的水流像汽水泡沫一样,触感轻柔。沉鸢搓着手指回味着那种感觉,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被困在土豆田里,挖出来的每个土豆全是畸形的小孩脸模样。盯着看太久,视角突然颠倒,自己变成了土豆。铁铲闪着寒光当头劈下,即将身首异处的刹那,他又变成了挥铲子的人。他跑离了试验田,到了教学楼附近,自己巨大的影子投射到了那面墙上,和怪物一样的树影融合在一起,脱离平面向自己伸展来,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他跑进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阴影里就没有影子了他想。下一秒,森白的骨骼同时抚上他的脸颊和脚踝……
“啊!”梦中的嘶喊闷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呜咽。眼皮重得像压着石板,怎么都掀不开。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像那天看到蓝色萤火虫时一样十指相扣。
他猛地抽气,醒了过来。
对上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时,他才认定这现实的确是现实。
韩子辰不明所以地坐起来,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没几秒又摔回枕头上,不醒人事。
“别怕,到我床上来吧。”连鉴把他汗湿的额发捋起来。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故事里,夜惊的小动物们总是要挨着同伴一起睡,所以他才发出了如此邀约。
沉鸢笑了起来,他又觉得这现实不是现实了,但他还是乖顺地照做。
屋里的灯灭了,窗外的星河便流淌进来,银缎似的清光,轻柔地覆盖在两人身上。
许久,久到连鉴以为他睡了。可他没有。
“我也不想当胆小鬼。”沉鸢的声音小得像是站在地心说话,但他真的很需要说出来。
“睡吧,我们都是胆小鬼。”
怕他不信,连鉴开始列数自己害怕的东西,准确来说是自己讨厌的东西。
“你记得吗?我甚至害怕那只军训知了。”
耳边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还有一声带着水汽的“谢谢”,这两个字在舌底藏久了,难得的温热。
许久。久到沉鸢真的睡了。可他还没有。
这是连鉴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尽管隔着两层被子,他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与气息,这么近又那么远,实在是很怪异。冷透的月光仿佛只为照亮这张睡颜而来,也好像他偏要枕在这片月光里。
虫鸣渐歇,万籁俱寂。连鉴闭上眼睛,意识到一个难解的问题,人类的情绪为什么要和外物有关系。他就是他,哪怕无风无月,无星无雪,在这方寸之间的渺茫黑暗里,存在本身就已足够动人。
一种无名的焦躁从骨髓里渗出来,真实的恐惧正在心底滋长。但他害怕去探究,探究这恐惧的确切模样。
私奔爱好者沉鸢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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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伯利亚月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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