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鉴身姿挺拔地站在讲台上,神色淡然地环顾了教室一圈。敏锐的视线越过纷乱人影,精准锁定了那个仅存的空位,他不动声色地从一道道窥探目光的边缘擦身而过,朝着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走去。
“连鉴!这边,坐这儿!”韩子辰一见到他便忙不迭地招呼着,整个人弹簧一样站起又坐下,脸上赫然写着“救命”二字。
“你什么意思?”王姝媺“啪”地合上手里的少女漫,冷眼睨过去。
“这不是正好嘛,科学进行资源分配。”他赔着笑解释,眼神中闪烁着求生的光芒,“你不是认识前面那人吗?我跟连鉴铁,咱们两两组队,完全符合‘怕拖累’最优。”
韩子辰心里哀鸿遍野,都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才遇到了前面那尊瘟神,把原先的甜妹羞跑了不说,还把王姝媺这母老虎招来了,往后的日子铁定要被当成牛马使唤。
很显然,在当牛做马这件事上,王姝媺和他心意相通。她颇有表姐派头地朗声质问:“怎么,我坐这里就不是最优解了?”
“哪能,哪能。”韩子辰一边摆手,一边点头如捣蒜,心里祈祷着连鉴赶紧来救场。
可惜连鉴眼皮都没抬,直接无视掉争吵的两人,随手将书包扔进空座里。
这一声闷响丝毫没有干扰到他打瞌睡的新同桌,沉鸢依旧两手托着腮,脑袋和手肘之间保持着奇妙的动力学平衡,如小鸡啄米般往复回弹,很有几分楚楚动人的姿态。
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放弃掉这个座位,可连鉴必定不在此列。
今天也是将扰人清梦贯彻到底了。他屈起指节,在桌面上重重叩了叩,声音铿然,轻轻松松就将人从黑甜梦乡里拽了出来。
见此情景,王姝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眼风斜斜地扫过韩子辰:“你倒是很会安排。”
而后她的目光又往连鉴身上一溜,语气里带着几分呛白:“可惜啊,人家看起来并不领情。”
韩子辰不明就里,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仍不死心地朝连鉴挤眉弄眼。
没成想,沉鸢诈尸一样“腾”地站起来,屏风一样遮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连鉴也没料到他的反应会慢这么多拍,手都抬起来要敲第二遍,又错愕地停住了。
面前的人脸颊上清楚拓印着运动服袖口的褶皱,红白交错,哈欠过后有点濡湿的惺忪睡眼没有焦点,显然魂魄非在人间。刚才的声响只在他睡意表层激起半丝涟漪,却未能真正穿透梦境。他只是庄重地站起来,杵在那儿。
“借过。”连鉴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干脆利落地裁破凝滞的空气。
沉鸢这才像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往旁边挪。等发布指令的人落座后,便立刻倒伏回桌上继续苦睡,手边的笔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知,仿佛刚才短暂的清醒只是一场幻觉。
连鉴弯腰捡起那支顶着卡通娃娃头的笔,这真人手办笔永远邪邪地扯着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和它呆楞的主人像又不像。他皱眉将玩偶头发上的灰尘拭去,将笔放回到对方桌上。
尘埃落定,韩子辰这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认命般靠回椅子上。
“看见没?”王姝媺趁机凑近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有我挑你的份,懂?”
韩子辰后背瞬间绷直,哭丧着脸点头:“小的听命、小的听命。”
教室里的气氛依旧热烈,嗡嗡的说话声此起彼伏。连鉴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观察起身旁熟睡的人。
沉鸢这会儿已经睡得酣畅淋漓,解锁出了睡姿的完全形态。他以一种堪称诡异的角度蜷在课桌上,半边脑袋埋在臂肘间,端正的脸被挤压得变了形,五官都有些错位,微张的唇角间隐约能看见一点晶莹的口水,要掉不掉地挂在那。
两人的课桌紧密相连,那道浅浅的分界线没有任何用处。连鉴眯起眼睛,盯着那滴摇摇欲坠的口水,它正危险地朝着自己的“领土”倾斜。
这种微妙的心情,就像是别国的太空垃圾特意砸到本国的土地上。
可以忍,但没必要忍。
趁着老师走进教室的契机,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精准地钳住了沉鸢的脸颊,轻轻一捏——那滴口水精确无误地空投到了对方的桌子上。
“唔...”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蹬鹰,庙里的泥菩萨被搅了美梦也是会有起床气的。沉鸢被这屡次三番的打扰弄得不胜其烦,一把扣住连鉴的手腕。
罪魁祸首此刻唇边闪动着些许圆滑的笑意,锋锐的眉微微翘起,好像事不关己,又是明晃晃的挑衅。
他心头火起,眼神迅速从迷茫转为恼怒,像只炸毛猫头鹰,“你干什——”
话生硬地截在舌尖,连鉴捏着他的下巴颏儿,把他的脑袋掰向讲台方向。
两人的动作定格在这一瞬:沉鸢的手还死死攥着连鉴的手腕,连鉴的手指则卡着他的下巴。而门口处,一个西装背头,脸色黑得像糊锅底的男人大踏步走进来。
“都给我坐好了!”这一声吼让沉鸢彻底清醒,他浑身一激灵,触电般松开连鉴,依令乖乖坐正。连鉴则不紧不慢地收回手,轻轻摩挲指尖——有花瓣一样的滑腻触感残存其上。
而这会儿,教室里竟然没能一下子安静下来,怒气冲天的教导主任锤着讲台,开始对着这群无法无天的新生狂喷唾沫。
最先进来的临时班主任贾周正是个不够老的瘦老头,满头“慧极必伤“的飘逸白发,酷似一只翅毛凌乱的鹈鹕。这鹈鹕还怂得要命,畏怯地缩在墙边,跟台下挨训的学生没什么分别。好在,他还有把手搓来搓去的自由,多少缓解了点尴尬。
胡先森足足训了他们五分多钟,才总算给贾老师几分薄面,让他披挂上阵。临走时还不忘抹抹他那用发胶固定得纹丝不乱的钢头,甩着教棍去收拾隔壁班的小崽子了。
他这一走,贾周正立时神气活现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讲台,悄咪咪压低声音说:“没事儿,反正是军训,老师们是不会坐班的。”说完还冲台下挤了挤眼睛。言下之意就是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可以继续嗨,只要不被刚才那阎王逮到就可以。
沉鸢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了满分。至于后面什么“不能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在外面乱逛”“军训前要在教室里集合”之类的话,却像东风吹马耳,没在他脑子里留下半点痕迹。
他在想原来自己误解了这个新同桌,甚至对人家怒目相向!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愧疚感让他耳尖发烫,虽然这人叫醒人的方式有些奇特,但还是挺仗义的。
他摸出笔记本“唰”地撕下一页,上书了自己的名字,还洋洋洒洒地抒发了一番感谢之情。
连鉴眼睁睁看着那个A4纸大小的“小”纸条缓缓擦过那滴未干涸的口水,一路笔直地平移过来,稳稳蹭到了自己桌子上。
一时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索性将自己的胳膊弃之不用,只用目光隔着一段安全而体面的距离审视上面的内容。
一打眼,他怀疑自己的阅读能力。
15秒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注意力。
30秒后,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或许自己从未真正掌握过识字这门技能。
沉鸢的字硕大一个,非常卡通,方正的同时兼具不少弯弯的笔画,无关紧要的位置上还充斥着装饰性线条,就像一群喝醉了的螃蟹,从上往下,从右往左排布在空旷的白纸沙滩上。
虽然平日里偶尔也会出现对某些字看久了,越来越觉得陌生的情况,但很少对着一群字都这样。这种感觉实在诡异,任凭神经元如何努力,一个个符咒方块死活进入不了脑子。
不得已,他捏起A4纸的边缘仔细端详。螃蟹们忽近忽远,张牙舞爪地戏弄着他的颞叶皮层。
“他看得这么认真,一定是折服于我独创字体的魅力,甚至欣赏到了极致,难以放手。”沉鸢将这审慎的沉默误解为某种艺术性的陶醉,不由得浮想联翩。
爱己及人,对方也一下子帅得可歌可泣起来,衬得窗外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在他饱含期待的灼灼目光威逼之下,连鉴勉强破译了纸条的内容,带着劳苦功高的解脱感,草草落下自己的名字,当作“已阅”的标志。
“你的字也不错。”沉鸢摸着下巴,摆出一副资深评论家的姿态予以肯定。连鉴的字迹虽然比较常规,但好在遒劲如松,连笔处透着潇洒的余韵。
“和您相比,还是太过没有特色。”他话里藏着揶揄,可惜碰上的这位是孤芳自赏家。
“那确实。”沉鸢丝毫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自顾自道,“不过你不要灰心,我这种可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才可以造就的,并非刻意追求标新立异,实在是匠心偶成。”
他刚开蒙的时候爸妈正沉迷于春秋战国的风物,家里房子仿的是古制不说,穿衣是宽袍大袖,吃饭用青铜簋器,连识字都要先认那些曲里拐弯的篆书。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皮肤仿佛还能感受到竹片那种粗糙的触感。虽然之后也经历了别的朝代以及新时代的学校教育,但这种幼儿时期的行为习惯是难以磨灭的,只要不考试他都会这么写。
他把这些一股脑儿地告诉连鉴,话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都怪连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即使不感兴趣那双眼睛也显得他很专注一样。
更何况,连鉴的确有点兴趣。他凝视着眼前人愈发生动灵秀的眉眼,在那飞扬的神采间适时轻挑眉头响应。
这个动作让沉鸢突然卡壳,那双深邃惑人的眼睛像是有魔力,险些让他脱口说出“你的目光是我的兴奋剂”这种羞耻台词。
“嘶——”咬到舌头的剧痛瞬间如火箭般直冲天灵盖,沉鸢整个脸都扭曲成了一颗皱巴桃核。
“你是笨蛋吗?难不成有人要抢你的话说?”连鉴唇角悠悠浮起戏谑的笑意,赏玩起对方吃痛的表情。
沉鸢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支支吾吾地问:“我……我说到哪了?”
“说到你爸妈第二次角色扮演时期,什么打工妹和什么来着。”
“算了。”他兴致索然地摆摆手,思路已经被打断了,舌头又疼,实在坚持不下来,只好做个捧哏,“还是说说你吧。”
要知道,自己平时很少有这样滔滔不绝的输出机会,与其他人交流时,对方的注意力总是飘向他的脸。虽然情有可原,但每当面对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有在听吗?”而得到的回应往往是:“你长得好像以前的女明星,就是那个影后。”
那必然像,他本就是她儿子。但他并不想让别人因为这层光环而关注自己,于是话题往往就此搁浅。
“我没什么好讲的。”连鉴略有些冷淡地说道,“而且,我更喜欢听你说话。”
这话半真半假,他心里揣着自己的坏心思,就想看沉鸢忍着痛还要喋喋不休的模样。
“你还是讲吧。”沉鸢故作善解人意地盯着连鉴,实际上心里却在盘算着等会儿从哪里接话头了。
无奈之下,连鉴只好草草地交代了自己今天破戒迟到的事。没一会儿,他就察觉到,对方表面上装出一副潜心倾听的样子,实则眼珠直勾勾地凝望着他自己的倒影,把他的眼睛当成了镜子搁那儿自我欣赏。
“在看什么?“他突然促狭地凑近他,想逼出对方的狼狈。
“当然在…看你啊!”沉鸢措置裕如地露出八颗闪亮亮的牙齿,以一个完美的笑容弧度积极应对,而他的眼瞳里,的确盛满了对方。
……
连鉴的脸蓦地涨红了,又褪得苍白,像是受了虐待一般,半晌才挤出两个字:“你行。”
“那自然。”沉鸢笑得愈发灿烂,用无辜的眼睛逮住他。
连鉴偏过脸,逃避掉那带着电光和绳索的视线。再也和这人纠缠下去,大脑迟早短路。
外面天色一下子暗下去,又陡然变亮,一只蜘蛛正衔着丝玩蹦极,不慎撞在玻璃上,八条细腿徒劳抓挠,却寻不着任何依托,如他一般窘迫。
口水:
现在的你对我爱搭不理
以后的我你高攀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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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口水的归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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