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病房已是凌晨两点。
江城人民医院名气大,许多科室进入全国排行榜的前十,王牌科室血液科更是问鼎榜首。然而,与它东部翘楚的身份不符,江医本部长丰院区位于江城的老城区,地方小、楼房旧,改建、扩建都不易。
这不,许衡被推入的是一间六人病房。房中隔帘拉起,不大的病房被隔成更小的空间,显得分外拥挤。
“许衡姐姐,这会太晚,出租陪护床的大姐早下班了,你可能,只能在椅子上将就一晚。”袁学民检查完许衡留置的胃管,确认一切正常后,不好意思地对陈嘉音解释道。
“没关系,”怕影响病房内其他病人与家属休息,陈嘉音用气声答道,“袁医生,你辛苦了。”
袁学民连道“没有”。没有医生不喜欢通情达理的家属,袁学民挠头一笑,带着深夜难得的好心情,回到普外的值班休息室。
靠窗的下铺已被隆起的黑影占据,袁学民甩开鞋子,打算去上铺歇一会。
然而,他刚抬脚往上爬,那道他以为已然秒睡的身影突然开口,“许衡安顿好了?”
袁学民“嘶”一声,“谷老师,你吓死我了,”他拍拍心口,“都好了,送回病房了,你放心。”
他没再多说,例如许衡姐姐没借到陪护床,这到底不由他管,更不由主刀的谷阜管。一夜仰卧起坐,袁学民累得一沾枕头就睡去,自然不曾听到下铺偶尔传来的翻身的声音。
(五)
次日清早,陈嘉音凭借记忆,找到位于长丰路小巷中的馄饨店,她看一眼人群挤挨的门口,踌躇半晌还是放弃,只买了旁边小店的豆浆和两只烧麦。
快回病房时,昨日同在等候区互相打气,如今又成为同病房病友家属的林叔迎上来,“小陈,哪里可以买小米粥?壮壮妈没胃口,我想给她买点粥。”
陈嘉音回忆一番,“林叔,出东侧门,红绿灯处右转,穿过马路,”她在手掌心画出简易的路线,“花店旁就是一家粥铺。那里的小米粥是每天新熬的,味道比较好。”
林叔忙应下,记清路线后匆匆挤上下行的电梯。
这时,“叮”的一声,另一部电梯上行到达楼层,蜂拥走出上早班的医生与提着各式早饭的家属。
陈嘉音没细看,转头往许衡的病房走去。可没走几步,一道深蓝色的身影撵上她。
“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是谷阜,他递过医院食堂打包的一份馄饨,“七点半查房,许衡要是还没醒,你得叫醒她。”
陈嘉音有点意外,她“哦…”了一声,又抬起右手,晃了晃两指勾着的豆浆与烧麦,“谢谢,不过我买好了。”
已至病房门口,陈嘉音停住脚步,她冲谷阜一点头,“你先忙。”随后便走进去。
许衡已经醒来。但这几天,她还不能进食,只好闻着烧麦香,看陈嘉音吃得津津有味。
陈嘉音吸一口豆浆,咽干净嘴里的食物,“早晨我已经打电话给小姨,他们赶上午的高铁,四点能到医院。”她状似不经意道。
许衡的鼻中还通着胃管,呼吸、说话都不利落,陈嘉音看她着急半晌,终于大发慈悲,将手机递还给她。
许衡双指齐动,快速打出一句话,陈嘉音只觉自己的手机微震,她掏出一瞧,许衡发来一句挂满感叹号的质问。
“姐!你有没有义气!说好的不告诉我爸妈呢!!!”
陈嘉音一面看手机,一面口头回道:“我答应你了吗?某人自己没出息,失个恋还把自个喝得胃穿孔,这会知道难为情,怕家里人知道了?”
正是清早的忙碌时刻,一屋内六张病床,各有各的话在说。陈嘉音的嗓音又轻又柔,夹杂其间,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道。
许衡闭上眼,不敢看陈嘉音。
可陈嘉音是谁啊,是比她大八岁,从小就对她有血脉压制的大家姐。陈嘉音探过身,生扒开她的眼皮,“许衡,”她唇边带笑,威胁道,“咱俩是这样说,还是你睁开眼,乖乖听话?”
许衡一哆嗦,只觉鼻管都被她紧张的呼吸挤得细一些。她抬高两手,自个扒着两眼的眼皮,示意“她睁眼,她听话。”
陈嘉音这才坐回椅子,“你也别以为,失个恋就过不去,你才几岁?再过几年,你都记不起人家长的什么样。”
许衡不服气,她拿起手机,又打过一行字。
“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初恋患者!”
“不能,”陈嘉音翻过一个白眼,但都市丽人的白眼,那也是优雅又从容,半分市井的伧俗不带,“初恋怎的了,不也是两只眼睛两条腿,值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她再吸一口豆浆,半途却觉得不解气,她加深气息,一下将杯中的豆浆喝干。“对了,”提到“初恋”,陈嘉音再想起一事,“把某瓣的‘劝分小组’退掉,A站乱七八糟的塔罗牌和算命都屏蔽。”
许衡瞪圆眼睛,她的面上突然露出气愤的表情,她甚至不再打字,而是拿着手机一指陈嘉音,用尽力气说道:“你偷看我手机!”只可惜,她实在虚弱,气息也弱得很。她的声音没入查房前的匆忙中,像是一杯水泼入落雨的湖面,眨眼间便分不出哪一圈涟漪是她发出的。
陈嘉音拍开她的爪子,“没大没小,”她道,“还用看你的手机吗?小姑娘家家的,失恋不就是这样三板斧——喝酒、断联,再加算命?”
许衡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不服气,又在手机中打出一句。
“说得好像你干过一样。”
陈嘉音没再理她,她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只医用口罩,戴在脸上。
许衡不解,拉住她的袖子,问她:“干嘛戴口罩?姐你感冒了?”
陈嘉音淡淡地“嗯”一声,胡说道:“知道了吧,为什么要给你爸妈打电话?”她轻挣开袖子。
不过,看许衡可怜,陈嘉音还是说出实话,“我没说喝酒的事,只说你作息混乱,记得别说漏嘴。”
许衡的眼睛眨巴眨巴,她将双手团在胸前,连说道:“姐姐最好,姐姐万岁。”
(六)
早晨七点半,江城人民医院的普外科开始查房。
几个大组的主任各带一队副主任、主治与住院医、实习生,浩浩荡荡穿梭在各组负责的病区。
待转到505号病房,谷阜与袁学民作为经管医生,出列介绍许衡的病情与手术情况。
石教授长得高大,一张圆满的脸挂着和气的笑容,“小姑娘,”他翻看病例中的体征参数,嘱咐道,“这几天不能进食,等拔掉鼻管,先从流质开始,得好好养胃。”
许衡乖巧应声,全然不像昨日被送至医院时,是个满身酒气的小醉鬼。
谷阜站在人群中,不免去看站立一旁的陈嘉音。一夜过去,她的风衣多几道褶皱,发型也塌下几分,但总的来说,她还是优雅、靓丽的年青女士。
外科和尚多,不少人多瞧几眼陈嘉音,即便她戴着淡蓝色的口罩,并未露出真面目。
等等,陈嘉音为何戴着口罩?是陪夜着凉,感冒了?谷阜在心中疑惑。
石教授已走至另一张病床前,谷阜跟着大部队挪动,余光仍落在陈嘉音身上。他扫一眼病床前后,却没有发现每户一张的陪护床的踪迹。
他反应过来,昨夜手术结束得晚,陈嘉音怕是没处租陪护床,那她如何过夜,生生的在椅子上坐一晚?
谷阜出神得厉害,直到袁学民拿胳膊杵他,“谷老师,想啥呢?”他低声提醒,“石教授看你好几眼了。”
谷阜阖眼凝神,几息后,他睁开眼,“谢了。”他对袁学民道。
查完房,交完班,谷阜换回自个的衣服,斜跨一只单肩包下班。
走过走廊时,他遇见一面灌咖啡,一面往电梯厅走的袁学民。袁学民作为最底层的住院医,还需连着上一个白班,才能回去补觉。他这会正赶去十六层的手术室,今日尚有两个拉钩,一个割阑尾的活等着他。
“学民。”谷阜叫住他,可一看见袁学民面上疲累、虚浮的神色,谷阜摆摆手,止住嘴中的话,“算了,没事。”这算是他的私事,他不能占用袁学民本就稀少的时间。
在袁学民的三分不解,三分疑惑中,谷阜走入电梯,去B2层的内部停车场拿车。
一路走,一路纠结,坐进驾驶座时,谷阜终于下定决心,在短信栏点开陈嘉音的号码,再编辑一条短信,告知陈嘉音医院的各处日常事项。他再通读几遍,确认没有遗漏,这才按下发送。
然而发动车子时,他突然想起来,他曾在人家黑名单里躺着,也不知这会,陈嘉音有没有把他放出来。
谷阜重新滑开手机,几分钟过去,iMessage一直只显示“已送达”,他看不出来,自个是否还是黑名单选手。
他自我劝解道,毕竟是在江医,是在他的地盘,即便只是老友,他也应当照顾陈嘉音。
谷阜鼓起勇气,按下通话键,却在下一秒听见——“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挂断,扯起嘴角,神情复杂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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