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了酒钱出来,两人转进崇贤坊南巷。因为诗社大多聚集于此,故而民间常戏称其为“诗社巷”。
这里的诗社,有些是总社,门面要气派些,而有些只是分社,总社设在社长家乡或任职所在地,故而门面会相对较小。
每间诗社会馆前都有当值的社员,他们认出了那位和高副社同行之人正是当今如日中天的李供奉,却也只是遥遥作揖。李白向他们频频点头致意,随高适推开了“瀚海诗社”门匾下古朴的大门。
不大的天井小院。院中一株老桃树虬枝伸展,虽非花期,却古朴苍劲。墙角几丛青竹,在风中飒飒轻响,更衬出院落的清幽简朴。
“太白兄请。”
高适在前,引导李白步入正堂,一股书卷墨香扑面而来。室内陈设极其简朴,却不简陋,北墙居中的位置挂着一张笔法苍劲的社规。
“以诗会友,情义当先。不慕金玉,唯敬诗骨。”李白凑上去仔细端详,不觉念出了声,连连称赞,“少伯兄这字写得好,社规定得也高!若是有机会,达夫可要替我引荐啊!”
“那是自然。”高适迅速找来茶具,沏上热茶,拉着李白在自己对面坐下,“少伯兄最爱结交,若是遇到同道之人,无需引荐,他自会请你扫千机引。”
说着,高适拿出诗牌,打开自己“燕歌行客”的千机引,学着王昌龄的举止和腔调道:“在下‘青海长云’,与郎君甚为投缘,不如扫个千机引?若有兴趣,还可来我瀚海诗社,只需三条诗帖金叶子数过百,且至少有一条涉及边庭意象,即可入社!”
李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却听高适忽然道:“不过说来也怪,少伯兄那样一个爱热闹的人,近来诗牌冷清得很,既不见他发新诗,也不见他点评社员诗作。”
顿了顿,高适解释说:“太白兄有所不知,少伯兄最关注社员新作,每遇新作,他必然是首个点评人。那年我自蓟北而归,心中不快,偶题一首,写完便放下诗牌去睡了。结果第二日起床一看,少伯紧跟着我的诗贴点评说‘此诗起手颇奇,然细观以下诸句,似有金戈折刃之意?胜败乃兵家常事,报国之路亦非只此一条,且静待之’。他远在江宁,竟知我心!”
说着,高适将诗牌切入瀚海诗社内部界面,指着最顶上“飞雪平沙”的诗贴说:“这是岑参新作《过碛》,这个最闹腾的主居然跑大漠里去了。可是三天过去,金叶子数不少,一条像样的点评都没有,少伯也未置一词,这很不对劲。”
李白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道:“许是少伯被公务缠身?我听闻他在江宁事务繁多,一时没顾上点评也难说。”
高适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默默收起了诗牌,李白赶紧转移话题:“我只是偶然听过诗社之名,却对这内部章程不甚了解,达夫不妨与我细说?”
“若说章程么……”高适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把自己已知的内容娓娓道来,“这类‘书’,不背也罢,倒是入社三大利好值得一提。一曰‘新曲先闻’,凡社友写成新诗,必先传至社内同好品评。若是发帖,同社之人的点评,能始终位于上层。二曰‘同襟期’,此条最为实惠!诗社社长若因诗名得了赏赐、稿费、甚至售卖那诗歌传抄权的银钱,社员也可分享其中四成!”
见李白微微皱眉,高适进一步解释道:“打个比方,若少伯兄的诗被某位富商高价购得传抄权印在屏风上,得了千贯钱,这笔钱诗社账房提留部分公中运转所需后,剩余便会按照人头和入社年限,给每位社员折算发放数十贯不等。此乃休戚与共之义!”
李白点点头,主动给高适续茶,高适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三曰‘秉笔’,此乃诗社立身之本!”高适郑重地指着书架旁一个厚重雕花的樟木箱,木箱虽略显陈旧,却被端正地放在书架旁的楠木承具上,显然是诗社一宝。
“凡社友佳作,必由诗社派出可靠抄手精心誊录一份手稿,以朱砂为印,编号归档,锁于此‘秉笔箱’内。若诗牌丢失、被宵小删改,咱们的诗魂也能永存诗社!”
李白眯起眼睛,摆弄着自己佩剑上的明月佩。高适语气放缓,继续道:“诗社亦非纯为牟利,作诗乃是写心中所想,至于盈利,捎带而已。诗社也常组织诗友赴慈幼局教孤童识字,所用善款皆来源于诗社的‘基金库’。这基金库钱财来源甚广,社内兄弟诗作的‘传抄权’售卖所得是其一;还有长安乐府教坊、各处上等青楼买诗的‘演绎权’——就是允许她们排演吟唱;再者是社友自愿捐赠,以及外间好心人的资助。每至季末,长安分社的账房便会将收支明细誊于黄麻纸上,呈送吏部审核用印,再张贴于本馆大门外及平康坊官府指定的公告墙上,任人查看监督,绝无藏私!”
高适兴致勃勃地介绍完,看着眼前这位名动长安、前途无量的李供奉,一个念头忍不住冒了出来。
“太白兄,以你如今‘谪仙人’的诗名,又在翰林雅集身居显要,声望如日中天,何不也开宗立派,自创一家诗社?”
高适话锋一转,带着热切的怂恿:“届时这长安诗坛俊彦,定会如百川归海,争相投帖拜门!有你这等大才挂帅,诗社定能一呼百应!看到诗社隔壁的那间空房子了没?那是曾经陈拾遗陈子昂的风骨诗社旧址!长安米贵,寸土寸金,你可知为何此屋一直空闲?”
“怕是无人能与陈公风骨相较吧。”李白摆弄明月佩的手顿了顿,回答说。
“正是!”高适一拍桌子,转而身子前倾,凑近李白,压低声音,“实不相瞒,当年少伯兄有意把分会馆馆址选在那里,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这。究其原因么,少伯说我们瀚海诗社重边塞军旅,陈公‘风骨’二字如昆仑巍巍,我等若坐其旧榻,持其故笔,恐己身气象不足以继其万一,反令英灵蒙尘。那‘风骨’宝座,还是让它空着吧。诗社旧址就当作长安诗坛的一面明镜,照我等衣冠是否端正。少伯兄此言在理,但……”
高适停顿了一下,带着些试探的滋味道:“每每经过,看这长安寸金之地门户紧闭,我心中便另有一番计较。那般风骨,便不能由后人续写,生发新枝么?让这等风骨久锁尘埃,实乃诗坛憾事!这话我平日也只藏在心底,从未与少伯兄言明。今日与兄相谈甚欢,才敢吐露一二。太白兄若要成立诗社,一来两家诗社毗邻,相互有个照应。二来,你那《蜀道难》颇有陈公遗风,陈公若见,必当欣喜。更何况……如果我没记错,太白兄与陈公,算是同乡吧?”
“我居碎叶,陈公乃射洪人,也算是同乡。”
“那正好!太白诗风,不算辱没陈公风骨,上无愧先贤,下惠及同道。让旧址重生,方不负先贤寄托!你若选在隔壁成立诗社,社内兄弟同享‘新曲先闻’,让他们都能先睹你的新作!‘同襟期’的分润自不必说,你那些墨宝换来的传抄权收益,哪怕每个社员只分得一成,也足以让他们吃喝不愁。‘秉笔’更是能保全你所有惊世之作!到那时,我可就要频频向少伯兄告假,到你那‘青莲诗社’去了!”
“青莲……诗社?”李白缓缓放下明月佩,捋平下垂的流苏,对高适的安排报以苦笑。
“饶了我吧,高三十五。我李白生性疏懒,翰林雅集的琐事尚且厌倦,谈何自立诗社!这‘谪仙’的虚名不过是一阵风,能吹多久由它去!开诗社,立规矩,管人马,算钱财……哈!有这功夫去管几个社员的月例、百贯银钱的去向,我宁可策马出城,在终南山下找片竹林,听松风、饮清泉、抚长松、啸明月,兴之所至,得句便长吟它个三日三夜!再或者……”
他眼中露出少年般的顽皮:“在醉仙楼包个雅间,与三五知己赌酒斗诗,醉到天地不分,笔墨不辨,那才是我想要的自在快活!”
他兀自给自己添一杯茶,向高适一举,又指了指窗外长安薄暮的天空,脸上虽带着笑意,语气却斩钉截铁:“诗社的事,莫要再提!非是我轻视诗社,只是我疏狂惯了,真要立个诗社,哪怕有个副社帮衬,恐怕到最后也是误人误己,罢了罢了!”
高适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自由与诗酒的狂热迷恋,心中虽然略感可惜,但更多的是理解和释然。他认识李白日浅,却也从他那惊世骇俗的登场、无拘无束的谈吐中感受到了这股子不羁的精魂,转而爽朗大笑,也不再劝:“那便依太白兄!那今日便只论诗酒,不谈社务!”
李白也畅快地笑了,以茶代酒,两个粗瓷茶碗相碰,他心中只有此刻的好友和窗外那片属于他的自由的天空。
在他看来,所谓诗社,与翰林雅集从本质上并无区别,不过是又一个精致些的鸟笼罢了。他李白,天生是要飞在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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