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灭维维被声音惊得抬起头，看见有虫摔倒，无措地左右看，脚上前两步又缩回去。
他的犹豫不超过一分钟，连忙放下手中的雨伞，小跑上前，弯腰想要扶起他。
摔倒的虫被扶起后，一直盯着灭灭维维，口罩动了两下，灭灭维维点点头。
依托高速发展的科技技术，街道上的公共监视器能够收录小到8分贝的声音。
宽敞明亮的单虫病房里，批着透明雨衣的虫的话回荡在这间不大不小的房子里，他说：“你……就是灭灭维维吗。”
他看见灭灭维维点头，眼珠一转，眉眼扬起怪异的弧度，像是很惊喜，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恶意。
监控里，天上的云块飞得很快，早已被乌云遮蔽住的天空下，样样东西都变成灰色。灭灭维维这样灰白的肤色，在乌色的天下，都变得不显眼了。
接着云块落在监控屏上，就像突然间落在他们身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云块是血。
灭灭维维嘴角流出血，他茫然地抬手擦拭，越擦越多。塞西拉看得满脸扭曲，眼睛通红，指甲陷进手心肉里。
批着透明雨衣的虫从灭灭维维的腹部把手抽出来，又恶趣味地把手再插进去，缓缓地搅动。
月潋他们看得心碎，他们不敢想象灭灭维维会有多痛，身体被反复贯穿的痛苦，血肉被恶意拽拉出身体的痛苦，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的痛苦。
一件又一件，在这个雨夹雪的天里，全是无解又迷茫的痛苦。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嘴唇泛紫，粉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无神。
可他没有发出一丝痛呼，没有落泪，没有皱眉，除了仰头看着面前这只虫，灭灭维维什么也没做。
他什么也没做，瑰拉他们却听到了树皮皲裂的声音，在高温下曝晒，蒸发掉所有水分，皲裂的声音。
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委屈，只是不解地、又痛苦地自我消解，同时还在不停地思考。
街上路过的两三只虫被面前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在他们还在观望的这段时间里，灭灭维维被他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批着透明雨衣的虫面容扭曲，畅快又恶毒地诅咒他：“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掐着灭灭维维的脖子，用力把他狠狠往地上一摔，捡起灭灭维维放在地上的伞，收拢伞盖，卷起成棒，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捶打他的头。
灭灭维维忍耐疼痛的能力，和他忍受孤寂的才能一样出众。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蜷缩起来，抱着头，没有闭上眼睛。
他看见血液在他身下缓缓流淌。从腹部流出的血，和脑袋被打破流下的血，汇在一起流向路边明沟里，把雪染成血。
塞西拉他们咬着牙，睁大双眼，硬逼着自己看完全过程。病房里有好几只虫，却寂静无声。
他们无声，监控里面除了殴打的声音，也无声。他们被这面屏障隔绝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用拳头打、用石头砍，对着它落泪、喃喃咒骂，它也在兢兢业业地继续播放。
灭灭维维最终还是被救了下来，被几只虫扯开的凶虫像发狂的异兽一样，他挣扎大笑，癫狂地大喊大叫。
“我的神，我的爱，您看见了吗，我送给您的礼物！”
“他就不应该存在对吗！世界的眼睛应该只看向您，他抢走了属于您的一部分！”
“西格里芬殿下，您看得见吗？您看得见的，我的神，快来见见我吧，我会送给您一份大礼的，求您看看我！”
他被赶来的警察摁在地上，侧脸摩挲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两个红气球。
他嚎叫着，脸上青筋暴起，肌肉不时地抽动。警察膝盖用力顶住他的背，他闷哼一声，抬眼看见被抬上担架的灭灭维维。
灭灭维维一直注视着他。他们对上眼，在他的眼里，灭灭维维缓缓阖上眼帘。
对视的这短短一秒，群山河海、霓虹高楼，宇宙在他们对视的眼神之间流动。
他怔愣，不知从何而来的液体从他的眼眶里流出，顺着脸颊，渗过口罩，滑到嘴边。
他下意识舔了一口，咸咸的，是泪水。口罩之下脸上的神情半是呆滞，半是扭曲，滑稽得可笑。
只此一秒的对视，他心神动荡，本能支配身体，蠢蠢欲动。可这一秒，也让他无从得知心中那玄而又玄的感觉是什么。
此后无论再步入怎样的结局，为所爱之虫的竞争对手落泪这件事，终其一生，注定找不到原因。
“西格里芬殿下，您害了他……我劝过您的，您应该管管您那堆疯狂的粉丝，您从不听，总是这么任性，您害了他……”
瑰拉呜咽，抬起的脸上哀怮中遮掩不住怨恨。他咬着牙叫西格里芬，猩红的灼热感狠狠在他体内燃烧，几乎要因看见他而抓狂尖叫。
“他是个好虫，你们不知道，他中途醒了一次，眼睛都没睁开，就抓住我的手了……”
瑰拉又哭又笑，如果不是灭灭维维的手在无意识中也紧紧抓住他，他早就从窗子上跳了下去。
“都怪我，为什么会是灭灭维维，为什么碰到这种事的是灭灭维维……”
他哭得连腰也挺不直，俯身趴在床边，额头抵在灭灭维维的手背上。
塞西拉张嘴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上前沉默地拍拍他的背。
西格里芬忍不住上前两步，又退后。灭灭维维还躺在病床上，面上带着呼吸罩，医疗器械在不停的嘀嘀响。
他没想过害灭灭维维变成这样，就算很讨厌他那会，也绝对没有动过让他变成植物虫的心思。
可灭灭维维还是变成这样了，西格里芬甚至不敢直视他灰白的面容。
他踉跄几步，狼狈地侧头，故作镇定地开口：“……我会处理好那只虫的……”
“处理！怎么处理，你亲自去吗？你最好别这样做，让他到死都见不到你才能折磨他。”
月潋冷笑，他用力地捶自己的双腿，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按着西格里芬揍。
西格里芬养了一群没有理智的神经病粉丝，他明知道他们在虫网上发了对灭灭维维的围剿通告，却觉得，灭灭维维不会真就那么倒霉，遇上这些虫。
他们都有错，不把这种事放在眼里，认为灭灭维维不需要被保护，这错得离谱。
灭灭维维哪里不需要被保护，他的□□脆弱得摔一下就碎掉。坚韧的是他的精神、他的灵魂，不是他的□□。
护士站在门口边，提醒他们不要吵，病虫需要休息。
他们安静下来，想灭灭维维可能要躺床上休息一辈子了，可不缺现在这点时间。
“西格里芬殿下，您建了那么多研究所，应该有办法让他醒过来吧……”
塞西拉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正常，他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无处安放，只能搭在床沿边。
西格里芬沉默，这家医院是黑须摩第一医院，医疗技术已经是目前最先进的地方。
这里都无法让灭灭维维醒过来，那他的研究所也做不到。
[……系统链接中……倒计时8……3……1……]
[链接成功……前宿主西格里芬，你好，因特殊原因，系统11556重新上线……]
[我的任务是……辅佐你唤醒系统46389的宿主……灭灭维维。]
[11556……]
西格里芬满脸复杂，原本想，如果再次听见11556的声音，一定要好好嘲讽它一下，说它真是没眼光。
但现在这个场面，他的心里生不出太多的想法，只是松了一口气，想着这真是太好了，有办法了。
[灭灭维维因受到重型颅脑外伤，导致意识障碍，系统46389作为伴生系统，也陷入昏迷。]
[植物人、植物虫，千万年来，不论是哪个世界，对此都束手无策。]
11556叹口气，接着说。
[洛洛蒂达娜帝国有一种记忆储存芯片，它在你祖父辈的那个年代极度流行。我需要你去帝国信息储存空间馆取走编号为LO0712、TH0102、GLS0927、BLWL0911、XX0825的芯片。]
[你名下有一所研究院，名叫脑域神经智械研究院，它虽然主攻全息游戏技术，但技术是共通的。]
[我需要你将这门技术授权给越西虔家族经营的黑须摩善康精神医院，植入芯片，改造神经链接医用器械。]
[……你想做记忆回溯装置？这不可能，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那些研究员做了十几年都没把这机器造出来，这群废物，前几年收到了民间发明家匿名寄来的回溯装置基础机，还是没造出来……]
[不，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我会将系统46389的研究资料共享给你……46389，它曾经参与过意识障碍神经刺激研究计划……记忆回溯装置，如果是它的笔记，一定会成功的……]
11556向来很冷静，说话总是一股伟光正的调调，还莫名其妙的就会被一些小事感动。但它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助无力。西格里芬心里生出一种扭曲到悲伤的快感，他想11556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最顺眼。
可这报复带来的快感只持续了几秒，脑袋里还在回想大平日那天，他们吵吵闹闹地吃着团圆饭，眼前却是灭灭维维躺在病床上的场景。
不真实到割裂。西格里芬深深地看了眼灭灭维维，他依旧不喜欢他，但也没有讨厌他讨厌到要他死。
西格里芬转身离开，月潋跟在他身后。他们走到休息区、可吸烟处。
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西格里芬靠在墙边，烦躁地掏出烟，食指和中指夹住烟，点燃，猛吸一口，再吐出。
烟雾里夹着热气，和冷空气一接触，灰里泛白。月潋皱眉，他闻出来这是现在雌虫间流行的烈性香烟款式。
西格里芬斜眼瞥他，含着烟嘴，哼嗤笑：“没了那烙印，你身体变得不错了嘛，之前闻着点烟味就咳嗽……肺痨鬼。”
月潋咧开嘴，阴恻恻地笑，屈指轻点扶手，懒洋洋地开口：“离了你这霉货衰神，自然是要好的～”
空气净化器一刻不停地工作，休息室里烟味散去。从窗户往外看去，对面门诊大厅不断有虫进来，又不断出去。
这里是住院部，是在提心吊胆中苦苦哀求虫神保佑、命运垂怜的地方。
雪片从眼前飘落。
“电视上说得还真是对，黑须摩到处都是雪，飘落在各个公园广场上，飘落在医院前。南太泽湖一到冬天就结冰，雪轻轻飘落在冰面上，再往西，轻轻飘落，坠入爱侬山脉……”
“……他的家，会在那里吗？”
月潋轻声说，西格里芬夹着烟的手一抖，烟灰撒落，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鞋面上。
他闭上眼，艰涩地回应：“……可能吧。”
他比任何虫都要清楚，在这个世界里，灭灭维维绝对没有过去，也没有家……多可怜。
[让他的意识出现在其他虫的记忆中，就会成为他的过去……西格里芬，你还讨厌他吗？]
[……哈，谁会喜欢竞争对手啊……]
11556欣慰地点点头，没有直接肯定，那就说明西格里芬会帮助他的。
西格里芬摁灭烟头，丢进垃圾桶。月潋向来阴郁苍白的脸上带了血色，气色很好，看来是真的过得挺好的，真让虫不爽。
这么想着，他的语气也带着不满。
“我知道你肯定也想到那个方法了……我有个……朋友？它给了我一些资料，这个东西还算有点用，叫那群研究员们试试，说不定能把那装置给造出来。”
他说得有点不自信，但装得若无其事，云淡风轻。他胡思乱想，想他和月潋这不死不休的关系，万一月潋不让步，他总不可能把系统给说出来吧……
“……可以，我们合作。”
月潋仰头看他，眼神复杂。月潋别无选择，记忆回溯装置，这项被搁置许久的项目，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让它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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