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光就这么过去,第二年,九岁的孩子被祖母周太后接到身边抚养。皇帝、万贵妃、大臣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对对方松口气这件事情很不高兴。
然后这年的三月,女真犯边,汪直想去前线,被万贵妃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瞎么?
汪直气得提脚出了昭德宫,愣是三个月没回来。
他气呼呼地窝在自己宫外的府里,气呼呼干活、气呼呼上奏,要把形同虚设的武举搞得跟文举一样,有乡试会试殿试,也有进士出身。大概是皇帝觉得上次那么硬生生不让他去辽东,可能有点儿伤他的心,就在武举这件事儿上遂了他的心——没成想居然真的非常有用,那就是后话了,先按下不提。
五月,他琢磨着还想去辽东,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像上次那样,得换个方式智取。
但他怎么也想不好咋智取,成天成夜的想,这日想得烦了,溜去上书房,正好课隙,看他进来,伴当伴读特别识趣地溜开,只留下他和朱佑樘。
天气热得厉害,他不耐热,大大咧咧扯开领子,盘膝坐在亭子里阴凉石桌上,伸手一捞,抱狗一样把朱佑樘捞到怀里,端端正正摆好,尖尖下颌搁在朱佑樘头顶上。
朱佑樘身子弱,浑身都是凉的,他跑进宫来,脸上滚烫,挨着他玉一般细润的纤细颈子,唉声叹气。
朱佑樘在他膝盖上坐得板板正正,努力往上抬眼看他,细声细气问他怎么了。他捋猫一样捋了捋朱佑樘细白喉咙,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的事,你们小孩不要问。
朱佑樘眨眨眼,拉了拉他的袖子,圆溜溜的杏眼望着他,怯怯地说,哥哥,你告诉我嘛……
“……”汪直看他。
“……”朱佑樘看他。
汪直如获至宝,“你再说一遍!”
“哥哥……你告诉我……嘛?”小孩狐疑地重复一遍。
“再来一次。”
汪直不对劲儿,朱佑樘想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被少年一把按住,汪直虽然娇惯但是本人糙得很,扯着他胳膊刚要说这么高你小心摔着!就听朱佑樘弱弱地哎了一声。
他立刻松手,小孩灰头土脸但还算平安地落了地,他也跳下来,小心捧着他手,不敢碰刚才自己抓过的地方,皱着眉看张他苍白小脸,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弄疼你了?”
“没有,我自己拧着了。”朱佑樘摇头,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汪直不信,把他袖子掀开,看他刚才抓过的地方青紫一片。
他忘记了,朱佑樘原本就是个这么脆弱的孩子。
比别人容易生病、孩子间正常的嬉闹就会摔倒、手腕捏得用力一些就会淤青——他忘记了。
朱佑樘看他怔怔的,连忙把袖子放下来,反而哄他一样开口,“没事儿,晚上奶奶见了我就跟他说我自己不小心磕着,她最多数落我两句。”
汪直抓抓头,挠出来一绺碎发支棱在官帽外头,他讪讪地说,那我改明儿给你弄几张赵子昂的马给你,你不是喜欢?
他少年心性,愧疚是真的,但是来得快去得更快,他蹲下身,和朱佑樘一般高,特别执着:“嗯……你再说一遍。”
朱佑樘老成地叹了口气,就当自己哄孩子:“哥哥,你告诉我嘛。”
汪直击掌。
对对对,就是这个弧度这个眼神这个语气。他学起来,就能智取了!
心念一定,他开心地把朱佑樘抱起来朝外走,要是平常,小孩会板起来脸来训他,说这成什么样子,你放我下来。但是这次没有,他只说了句你停一下。汪直停住,小孩一手扶在他肩膀上,向前探身,轻轻把额边那缕碎发给他顺到帽子里,满意地笑了一下。
绿荫如玉,灿阳若金,小小孩童的笑容,便是盛开在其间,雪色的花。
汪直看着他,心里想,我要去辽东,我要赢,然后带他登上京城的城头,对他说,看到了么,那边全是哥哥为你打下来的江山。
成化十四年的六月,汪直终于说动皇帝,赐他敕曰可便宜行事,十五岁的少年权宦,离开京城,奔赴辽东。
他如愿以偿,投入了漫天的血与火中。
谁都以为不过是皇帝跟前一个小玩意儿的少年,展露了罕见的军事天才。
出镇辽东,讨建州三卫,杀女真二首领李满柱、董山,得建州大捷,使不可一世扬言犯边的女真俯首称臣,两股战战逾五十年。
他升为正四品御马监太监,加俸三十六石,总督十二团营,成为整个大明第一个真正执掌兵权的宦官。
辽东既平,成化十五年,他监军大同,探知蒙古王廷所在,亲率两万精兵,昼伏夜行二十七日,于大雪中一举歼灭蒙古主力,一代蒙古中兴之主达延汗仅以身免。
辽东蒙古,他犁庭扫穴,建不世功业——而做到这一切的那一年,汪直只有十七岁。
汪直趾高气昂回京,一套凯旋的繁文缛节做完,一回昭德宫,万贵妃大呼小叫,说我的阿直怎么瘦成这样,还黑了,哎哟我看看,这脸上怎么有疤了?还好还好,没伤着眼睛,也没破相。
已经开始步入晚年的胖大妇人捧着燕窝哄他吃,他扭头,不要,我要吃肉。
万贵妃气得呼哧呼哧的,一边骂他拧他胳膊上的肉,汪直随她拧,开开心心地啃着烧鹅吃白烧河豚,旁边万贵妃叽叽歪歪给他剥胡椒醋虾。
吃完饭,万贵妃神神秘秘地把他领到屋里,说,阿直,你也不小了,我给你相看了几个人,都是锦衣卫出身,知根知底的好人家,你瞅瞅。
汪直特别有兴趣,凑过脑袋看万贵妃捧出来的几个画轴,打开一瞅,里头画的姑娘精致,好看,娴雅,奈何就是长得都一个样儿。
他这个也夸那个也赞,万贵妃心里挺高兴,说你挑着,选好了跟我说。
这时候皇帝颠颠儿跑来凑热闹,然后两口子毫不犹豫地又吵起来了。
万贵妃坚持要让他回来,说阿直立了这么大功劳,必须回来,皇帝苦口婆心的劝,说现在外头需要阿直,让他多历练一点儿坏处都没有。
万贵妃就像所有偏袒孩子的普通妇人一样撒起了泼,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汪直掏掏耳朵,哼着小调,夹起画轴,趁着宫门没下钥,溜溜达达去了东宫。
今年开始,朱佑樘就自己住在东宫,汪直一路畅通无阻的进来,颇为满意:嗯,这扇屏风是他前年送的、这几幅字画是他去年送的、琴是小时候他给的,嗯,开心。
然后他掀开珠帘,看到书房里立着的那人时候,简直满意得心花怒放。
月白色阴绣雷云纹的袍子,他今年新年送过来的布料。
他的小太子被安慰妥帖,安置在他的护翼下。
朱佑樘静静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唤了一声,哥哥。
快十二岁的孩子生得老成,身上几乎没有孩童的稚气,只有少年的俊秀和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看着两年多未见的汪直,还没等想好怎么和他客套,就一把被汪直拽过去,“来来来,跟我一起看美人!”
朱佑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汪直清狂未变,少年心性。
他低头和他一起看去,看展开的画卷上一个一个美丽少女。
朱佑樘打趣他,娘娘要给选儿媳妇儿了。
汪直说,你觉得哪个好?
“我觉得都挺好。”说完他忽然反问,“哥哥想娶妻?”
“啊,有点。”他吐出口气,“我还挺喜欢娘娘和爷爷那种。吵吵闹闹,热热闹闹的一辈子。”
他忽然极其难得的带了点儿惆怅,“若不是在宫里,爷爷和娘娘可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了。”
朱佑樘垂眸没有说话,那股惆怅也就片刻,汪直“唔”了一声,重新去看手里画卷,先是兴趣盎然,最后索然无味,啪地把画卷一扔,仰坐在榻上,“算了吧。人和画不一样,算了算了。”
朱佑樘歪头看他,慢慢地道,“哥哥不喜欢?”
“哪儿论得上喜欢不喜欢啊,人都没见过,算了。”
“哦。”朱佑樘已经隐约有了成人的样子,他坐在汪直旁边,忽然皱眉,说你怎么伤了?
“上战场啊,殿下,刀剑不长眼睛的。”
朱佑樘默然了一会儿,“那就别去了罢。”
“开什么玩笑?我不去河套谁守?眼瞅着这鞑靼还要来犯边,过了大同就是中原腹地,还要再让蒙古人来叩一次城门?”
说起了自己祖父的丑事,朱佑樘默然,汪直却不甚在意,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扬起脑袋跟他说,“东宫的宫女你可别乱睡啊。”
朱佑樘震惊看他,一张白玉般的脸微微泛红,汪直特别认真地看他,“你现在岁数小,身体又弱,女色上把不住,对身体不好不说,还给言官留把柄。”
太子这时候终于有了点少年该有的手足无措,他嚅嚅地道,“我才不会呢……”
汪直忽然托着下巴看他,朱佑樘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他稍稍往后退了退。
汪直忽然说,“你要是个公主就好了。”
少年脸上的红越发重了一些,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我既算是公主,也不会嫁给你啊。”
“……倒是。”他点点头,想了想,忽而一击掌,“不对,有办法的!”
他兴致勃勃瞅着朱佑樘,说你看你若是个公主,那我就去司礼监,肯定是我来给你选丈夫咯,到时候我就给你选个痨病鬼不就完了?
朱佑樘觉得这思路有点奇诡,自己跟不大上。
汪直继续说,你看哈,给你选个痨病鬼,保证你刚嫁过去就守寡,你的公主府归我管对不对?
朱佑樘愣愣点头。
汪直伏在椅背上,笑眯眯看他,少年俊美清狂,眼角眉梢都是风发意气,他说,那我就可以霸占你了啊。
朱佑樘手一抖,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汪直觉得自己说了个绝好的笑话,得意洋洋,转身啪嗒啪嗒往外跑,说你这儿有什么夜宵?我饿了。
朱佑樘慢慢俯身,捡起来,却原来是根玉簪,已经碎成两段,他攥在手里,默然片刻,扬声道,有乳酥,你要吃么?
外面传来汪直轻快一声,好,咱俩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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