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查寝铃还没打,宿舍楼下站着零散几个赶时间的人。我和甑好并肩,却谁也没先开口。灯光从招贴板反射下来,把她侧脸镀出淡金的轮廓。我又一次忍不住看她——不是好奇,也不完全是喜欢,而是出于一种近视者的本能:想把模糊世界里难得的清晰,多存几秒进脑海。
事实上,我的眼镜度数早就不够用了。上个月去验光,新片报价要近五百,我想了想自己的六百块周生活费,还是摇头离开。于是晚自习以后,我常干脆不戴眼镜,任由黑板和灯光一起虚化,只保留想看的人和事。
那天跑得急,镜框被我留在抽屉,世界雾成了水彩。可甑好刚才在黑色走廊里紧跟着我,声音颤了一下“好黑”——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能把她的样子刻进记忆,以后再暗的路也会有座小灯。
她终于察觉我的出神,侧头问:“白雪松,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我轻轻咳嗽,手指却下意识去摸并不存在的镜腿,只好半真半假地笑:“我近视,看不清你的脸……想多看几眼,记在脑子里。这样就算不戴眼镜,也能看见你。”
夜风掠过,她额前碎发被吹乱。那句话说出口,我才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仓促与诚恳。
她愣了一秒,似被不经意的坦白撞到心口,耳尖微红,却也抬眸定定望住我:“那我也要记住你的脸。”
说着,她往前一步,离宿舍门口的灯更近了些。灯泡旧得发出暖黄,她的瞳仁因此浮起柔雾——像深色琥珀里封着两点月光,晶亮又脆弱。我的倒影被那层琥珀包住,模糊,却温热。
风声忽然低下来,只剩心跳撞击骨腔的回响。我想起空荡的家、那副过期的镜片,还有卷子上永远写不完的空白;所有吵闹与孤独在这一刻被放低音量,只剩眼前人的呼吸拉得很长。
“记好了?”我压低嗓子。
她轻轻点头,却又摇头,睫毛颤了颤:“差不多……可还得再看几次。”
一句话像在潮湿空气中落下一颗小石子,涟漪圈圈散开,漫过彼此的鞋尖。值班阿姨远远催促关灯,我们这才回过神,各自提起书包往楼里跑。
她的眼睛便这样定格在了那段记忆里,像一颗小小的月亮,我希望我是一颗星星,能绕着月亮转......
回到宿舍,已经熄灯,窗外走廊路灯把床铺镀成淡淡的黄。我掏出手机,调到最低亮度,点开 Q Q。我:到宿舍了吗?甑好:刚上床。明早要不要早点去教室?我:几点算早?甑好:五点半?我:行,那就五点半。
最后一行字停在屏幕上,像颗微弱却坚定的光。我把闹钟设成 5:10,又多设一个 5:15,以防万一。室友在暗处翻身,我心里却像藏了只小鼓,咚咚敲到很晚才睡。
闹钟第一次响,我几乎是凭本能坐起。洗漱间的水龙头漏水,滴声在黎明尤为清脆。我用冷水拍脸,让鼻尖也透进凉意。
5:28,我抵到教学楼。走廊只亮值班灯,光雾漂在半空。我推开 1905 班的门——教室空荡,粉笔灰还没完全沉降,窗外天边是一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
今天轮到甑好值日倒垃圾。昨夜自习后,角落垃圾框满得溢出几张餐巾。我弯腰攥紧垃圾框提手,轻手轻脚提起。
走廊拐弯处,一道身影迎面撞进朦胧光晕。她一只手还拿着保温杯,显然才从宿舍过来。
“白雪松?你这么早——”声音里掺着惊讶,也掺了几分被偷看的慌乱。
我举了举手里的垃圾筐,“帮班长分忧呗。早起值日。”
甑好眨了眨眼,像想说什么,又被晨雾把话声抹淡。她伸手要接垃圾筐,被我侧身避开:“我来吧,这太脏。”
天微亮,肩膀擦过墙皮。她跟在半步后,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垃圾晃动发出细碎沙沙声,回声被空旷楼道放大,听上去暧昧得过分。
倒垃圾的口子在女生宿舍尽头,路灯还未全灭,灯影被樟树切成一块块暗金。垃圾落进垃圾站的大桶,发出闷响。我抖了抖手,想把残留味道甩掉,却被她递来的湿巾拦住。
“手黏了吧?”甑好低头拆包装,指尖捻出一片薄薄湿巾递给我。
我接过时,指尖不可避免擦过她的指腹,湿润而冰凉。那触感像雨点落进热茶,迅速升出一缕白雾,悄无声息却让人心口发烫。
我擦完手,她忽然抬头:“其实我以为你起不来。”
“我也怀疑过。”我晃晃手里的湿巾包装,“但设了俩闹钟,总得给自己个台阶。”
她弯了弯眼睛,笑意被晨曦晕开,轻得像一声叹息。
返回教室的走廊空空荡荡,日光灯还没全亮,只有逃生指示灯投下一道幽绿,像埋在水底的星。脚步声踏在瓷砖上回荡得空旷而迟疑,每一步都被走廊尽头的黑暗轻轻吞没。
我还是没忍住,偏过头去看她。她也在看我——毫不闪躲,却也不带挑衅,只是那样静静对视。灯光太弱,四周景物仿佛被雾罩住,唯独她的瞳仁清晰得出奇,像凌晨海面最深那一汪墨蓝,藏着碎光,却又吸走我全部的呼吸。
时间在那一瞬突然抽长。我听得到头顶日光灯偶尔溢出的轻“嗞”声;听得到走廊尽头配电箱持续的低嗡,像夜里最后一只虫藏在缝隙里歌唱;甚至听得到血液推开耳膜的细小冲击。可这一切声音都被一层柔软的薄纱隔开,遥远得像旧电影的配乐,只有我们对视的空隙里,沉默得近乎刺痛。
她没有笑,也没有避开,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湖面被细雨划出的一圈圈涟漪。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清晨可能只属于一次:灯光、灰尘、未熄的心跳,和她此刻没有情绪的眼。
终究还是我先移开目光,喉咙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涩。那几秒短得可以忽略,却在胸口留下了一道极细的伤感——好像抓不住的雾,被指尖留下一点潮,却转瞬散去。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默契地继续向前走。
走廊的日光灯忽然全亮,电流“嗡”地填满走廊,光线掠过她眉眼,也掠过我空出来的掌心。那种突如其来的明亮像提醒:永远只是幻觉,钟声一响,世界就会恢复它本来的速度,而我仍在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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